UT斯達康認罰涉賄案

跨國公司在華行賄丑聞屢屢曝光之后，中美司法協作如何進行應受關注

《財經》記者 李微敖 錢亦楠 胡雯

UT斯達康又一次出名了，不過這回是一系列的丑聞曝光。

美國司法部于當地時間2009年12月31日宣布，與通信業制造商UT斯達康公司(NASDAQ:UTSI)達成和解協議，UT斯達康愿意就其違反美國《反海外賄賂法》(FCPA)行為支付150萬美元罰金。

美國司法部文件稱，UT斯達康借培訓之名，安排中國國有的電信公司職員前往美國夏威夷、拉斯維加斯、紐約等著名景點旅游。

同日，UT斯達康也接受了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另外150萬美元的罰款處罰。SEC隨后披露了UT斯達康在2002年至2007年之間的種種涉嫌賄賂行為，其中大多發生在中國。

涉嫌行賄的“培訓”

很長一段時間，UT斯達康幾乎是“小靈通”的同義詞。這家公司發源于上世紀80年代的美國硅谷，由吳鷹等一群中國人創辦。1995年9月，吳鷹將斯達康(Starcom)公司與來自中國臺灣的陸弘亮創辦的尤尼泰克(Unitech)合并，正式成立UT斯達康公司。該公司于2000年3月在納斯達克上市。

SEC的文件稱，2008年5月1日發現UT斯達康及其部分行政人員于2002年-2005年之間進行的多項會計違規操作，其嚴重違反了美國聯邦證券法律對公司報告、記錄留存和內部控制的要求。負責這一案件的SEC加州辦公室調查人員斯蒂文(Steven D. Buchholz)告訴《財經》記者，UT斯達康在2007年已進行了內部調查。

SEC介紹，在1995年至2004年間，超過75%的UT斯達康銷售額來自中國的省級和國家級電信公司。UT斯達康與中國的電信公司簽訂的銷售合同，被稱為“系統性合同”，附帶了一個條款:在客戶的網絡設備搭建起來以后，UT斯達康要為客戶的某些雇員支付“赴美培訓”的費用。

所謂培訓，就是UT斯達康為客戶聯系好一家特定的旅行社，選好目的地，提供團隊名單。大多數的此類旅行會持續兩周左右，每人消費金額大概為5000美元。UT斯達康直接向旅行社支付該筆費用，在公司財務記賬時進入損益表。

實際上很多情況下，沒有所謂的培訓。中國的電信公司雇員主要是赴美參觀著名的旅游勝地，而在那些地方，UT斯達康往往沒有分支工廠。

SEC調查發現，從2002年至2007年，UT斯達康為客戶組織的這種“培訓旅行”有225次左右，花費接近700萬美元。

此外，在2001年至2005年間，UT斯達康至少十次為其中國、泰國的官辦客戶的雇員或者親屬提供全職工作機會，包括薪資和其他福利;并且至少為三個從未為UT斯達康工作過一天的人發放薪水，待遇與真實雇員一樣。最后，UT斯達康還對美國移民局謊稱這三個人獲得了在新澤西公司的全職工作機會，幫他們成功申請了美國的永久居留權，拿到了綠卡。

SEC同時提到，在2002年至2004年間，UT斯達康至少七次為中國客戶的管理層和員工來美國進修工商管理培訓課程付費，總計超過400萬美元。這些課程只是一般性的管理培訓課程，與UT斯達康的產品和業務沒有直接關系。

而這400萬美元包括路費、學費、住宿費和周邊旅游景點的消費。同時，每個參加培訓的人還有800到3000美元的現金補貼。

在2002年年底，UT斯達康還曾為“在中國最大的客戶”額外增加了這種所謂培訓的預算。

誰是“受賄者”

不過，斯蒂文和他的同事特蕾西女士(Tracy L. Davis)都不愿對《財經》記者透露這些涉賄中國公司名稱。

特蕾西說，到目前為止，SEC沒有對其中的任何人和公司進行指控，惟一指控的實體就是UT斯達康公司本身。斯蒂文則提示《財經》記者，UT斯達康公司2003年、2004年的年報其實已提到上述“中國最大的客戶”。

但《財經》記者仔細查閱了UT斯達康的歷年年報，發現其始終未直接寫明誰是它的最大客戶，年報只是用顧客A(Customer A)、顧客B(Customer B)之類的字眼替代。

根據年報，2003年，UT斯達康銷售凈額為19.65億美元，其中中國區銷售額貢獻了86%，小靈通等手機電話及其基礎設施占總額的87%，最大的客戶則占總額的11%，約2.16億美元。

2004年，UT斯達康銷售凈額飆升到了27.04億美元，中國區占其中的79%，小靈通等手機電話及其基礎設施占總額的90%，最大客戶占全部凈額的12%，也就是3.24億美元。

眾所周知，小靈通是在中國電信集團公司沒有獲得移動牌照的情況下，作為對抗中國移動而推出的主打產品。2002年5月，中國電信南北分拆之前，中國電信是小靈通的惟一運營商。此后，獲得中國電信北方十公司的中國網通集團，也開始運行小靈通業務。

UT斯達康數名前任職員向《財經》記者證實，即使是中國網通運行小靈通業務后，中國電信也一直是UT斯達康的最大客戶。

有據可查的是，2004年1月13日，時任信息產業部副部長婁勤儉率領的中國經貿采購團赴美采購電信設備，中國電信集團公司與UT斯達康一次就簽訂了2億美元的采購合同。

有“小靈通之父”之譽的徐福新也談道，中國網通歷年來投資在小靈通設備上的錢為292億元，而中國電信則是600多億元。徐福新在1997年的浙江余杭電信局局長任上，第一個將“小靈通”引入了中國市場。

SEC的調查文件中，數次使用到的“中國政府客戶”(Chinese Government Customers)的字眼，似有別于UT斯達康行賄的“中國的省級和國家級電信公司”的問題。斯蒂文明確向《財經》記者解釋，這個“中國政府客戶”并不是指中國政府的某個部門，仍然只是指政府性質或政府背景的公司。

“行賄批準人”吳鷹

SEC的文件至少三次提到了UT斯達康一位前負責人的頭銜——“原執行副總裁兼中國區首席執行官”，親自批復了多宗用于中國業務的特殊費用。如2007年初，批準為一個中國公司提供的咨詢服務支付20萬美元。雖然這項費用計入咨詢費用，但對應的是一家虛構的咨詢公司，這筆錢用在了行賄政府客戶上，目的是為了獲得合同訂單。

根據UT斯達康的歷年年報及公告材料，這位“原執行副總裁兼中國區首席執行官”就是UT斯達康曾經的靈魂人物，現任和利創投(CTC Capital)的高級合伙人吳鷹。吳鷹先后就讀于北京工業大學、美國新澤西州理工學院，畢業后進入貝爾實驗室，此后長時間在美、中兩國運作UT斯達康公司，直至2007年6月1日離職。

2010年1月11日，吳鷹告訴《財經》記者，“當時(UT斯達康獲得的)訂單內容本身就包括了考察項目”。不過他并未就此進一步解釋，對于以培訓之名涉賄的說法也未置評。

一位通信行業的資深人士則對《財經》記者表示，類似的做法幾乎曾是通信行業通行的潛規則。吳鷹也表示，若就“參觀考察”而言，一些公司做得更多，“他們把客戶請到迪拜，住在六星級酒店里”。

美國司法部公共事務辦公室的勞拉女士(Laura E. Sweeney)回應《財經》記者，鑒于UT斯達康同意支付150萬美元的罰款，并采取后續補救措施，司法部同意撤回對它的訴訟，“前提是UT斯達康能繼續按和解協議運作。”

吳鷹則介紹，UT斯達康之所以選擇支付罰款，是“不愿意再與他們糾纏下去了”。

反商業賄賂中美合作

美國司法部和SEC此次調查UT斯達康，是依據其《反海外賄賂法》(Foreign Corrupt Practices Act)進行。

《海外反腐敗法》頒布于1977年，此后三次修訂，旨在禁止美國企業以獲得某項業務或維持商業經營為目的向他國官員行賄。美國司法部是該法案執法機構，SEC協助監管。

這部法律真正進入中國公眾的視野，大致源自2004年曝光的“朗訊案”。反商業賄賂在中國成為熱點是在2006年，是年中國政府成立中央治理商業賄賂領導辦公室;立法層面上，三位全國人大代表徐景龍、楊亞達、侯自新在當年的十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分別提交了《關于制定反商業賄賂法的議案》，一時頗受矚目。

徐景龍、楊亞達此后連任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職務，兩人在2010年1月12日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稱，四年以來，反商業賄賂法一直沒有進入立法規劃中，有關機構當時的答復是“暫不制定”。

楊亞達告訴《財經》記者，中國司法部門未及時介入類似UT斯達康這種賄賂事件，部分原因可能就在于中國現行法律法規——包括《反不正當競爭法》不適應行業“潛規則”，“《反不正當競爭法》屬于經濟法范疇，而《反商業賄賂法》則屬于刑法的范疇”。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廉政與治理研究中心任建明則告訴《財經》記者，這不存在法律適不適用的問題，是“典型的有法不依，違法不究。造成的實質是在縱容腐敗”。

這位學者同時認為，與其單獨制定《反商業賄賂法》，不如制定一部統一的《反腐敗法》。實際上，制定中國《反腐敗法》的訴求至遲在2000年即已出現。

此外，如何有效運用《中美刑事司法協助協定》，打擊跨國公司在華商業賄賂的問題，也被上述代表和專家所提及。這份簽署于2000年的協議，可以涵蓋包括打擊商業賄賂案在內的各種案件的中美司法合作。而交流的途徑是，美國司法部對中國司法部。

SEC的斯蒂文告訴《財經》記者，一般情況下，涉及到美國企業向海外行賄案時，美方通常會和對應國家主動溝通，使其了解到這一情況。“具體到UT斯達康這個案子，我們也會通過正常的途徑進行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