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煙的搖擺

年歲不大，戒煙次數不少于三回。

頭兩次是閑的，屬于沒事兒較勁型。參觀一次展覽，不小心看見泡在大粗瓶子里的黑肺，以為那就是自己的。一害怕，停了三天飯食，捎帶手戒了幾日，目陷面黢確有重新做人的慷慨。過了五六日，探頭兒看看，周圍沒了動靜。就如大呼小叫追兔子，而兔子死命跑進土洞以后，洞外一片凌亂的腳丫子無主亂踩——收不住追擊時短暫的亢奮，時候久了，散開，又去追草壟那邊驚起的另一只。我呢，鉆出來，蹦跳著走在青草田野，叼根兒煙更紳士不是!

還一次有點兒意外，大約是個機緣。好像那天我喝了點兒，與一支燃燒的香煙對望，懵住了，我弄不清到底是誰在吸誰。我，一個泛神論的追隨者，但凡喝了點兒以后，覺著誰都有靈魂，并且上趕著跟我說話兒。于是，我又戒了些日子。

這一戒，有點兒老胳膊掰著老腿兒非要往腦后頭別掛——就是你們白領、金領、白金領所說的瑜伽的意思。這是個游戲，開始掰呀，比較容易，升級難度不大，越往上越費勁。疼就不說了，熬得慌，沒著沒落，心里空蕩，甭說孤鶩荻花，連根兒云彩絲兒都沒有。空蕩蕩的人生路上逐漸荒涼，既然孤寂是人生的恒久主題，我干嗎非要顧忌恁多給自己拴絆馬索讓日子的小驢兒跑起來磕絆從而顛簸自身呢?想通了這一層，摸出一根兒，還沒點呢，身邊枯萎的花草立刻就有了褪黃返青的吉兆。

這最后一次事發突然，坍塌似的，沒來得及回味，人已經被埋在坑底——流沙坑底，周圍沒一點兒空間，動一動沙子進一進。知道臘肉如何在熏煙中失去彈性與水分的嗎?那時候我的生命就是掛在房梁上的臘肉，意識如同水分般縹緲上升散失。

我記不起我是以何種心態與姿勢抽的最后一支，看來人生的不確定性隨時存在。蒼冥之中，一定有一種本能的保護一直跟隨著你，要不，側身而過即成永訣。憑咱這柔軟的性子，涕淚滂沱一把，有股子依稀人味兒才合道理。

輯了點兒戒煙的小事兒，有點兒沒事兒找事兒的意思，就像初寡的女人天黑以后往臥室地上倒的那一笸籮黃豆。

《大清律例》:

凡紫禁城內及倉庫壇廟等處文武官員吃煙者革職，旗下人枷號兩個月，鞭一百;民人責四十板，流三千里。該管官員見而不行捕首，被旁人捕首者，該管官員俱罰俸半年。

太平天國《天條書》:

凡吃黃煙者，初犯責打一百，枷一個禮拜;再犯責打一千，枷三個禮拜;三犯斬首不留。

兩個政權對待香煙態度不完全一樣。清廷明智而必要，一般場合可以吸，避開倉儲重地就成;太平天國有點兒小題大做的行為藝術，《金陵省難紀略·賊禁》(張汝南)記載:“犯吸黃煙者的枷責，以煙置枷上，荷之游街。”汪坤《盾鼻隨聞錄》:“賊眾禁食鴉片及水旱各煙，偽王及大頭目均私吸之。洪逆嗜食黃葉片煙，其物本產廣東嘉應州，刻不離手。偽宮中均效之，竟以珠玉鑲嵌煙管。”

民國初年，形勢有了轉變，戒煙針對的對象更加具體，變成以針對紙煙為主。大約那個時候用煙袋抽葉子煙已經普及于城鄉各地，禁起來成本忒高，并且不利于維穩。

1912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本《共和國民唱歌集》，收錄了當時流行的30首愛國革命的歌曲，由華航琛作詞作曲的《戒紙煙》即是其中之一:

紙煙紙煙，害人真不淺。精神腦筋損傷勝鴉片。

勸同胞快快戒吸紙卷煙。

紙煙不吸，名譽保全，誰人敢輕賤?

這首歌的出現是民國初期反對吸煙運動的一個成果。這個運動發源于上海，當時的一些進步人士發起了“禁吸紙煙”運動，成立了“勸戒紙煙會”“不吃卷煙會”。會員們抽了瘋到處張貼宣傳品，開會發表講演，前后持續好幾個月。有一幀漫畫，畫著一只口叼紙煙的烏龜，旁有文字一行:吸紙煙者是烏龜。

與之相對比的是鮮靈的生活，張燾等人《津門雜記》記述了1884年前后發生在天津的一些與紙煙有關的事兒:紫竹林通商埠頭，粵人處此者頗多，原廣東通商最早，得洋氣在先，頗多效泰西所為，嘗以紙卷煙葉銜于口吸食之……更有洋人之侍童馬夫輩，率多短衣窄褲，頭戴小草帽，口銜卷煙……

同一本書，載有一首天津舉人馮向華所作題為《煙卷》的竹枝詞:

寸余紙卷裹香煙

指夾欣嘗吸味鮮

倘使延燒將近口

舌焦唇敝火連牽

數日沒碰香煙，執手相看淚眼竟無煙凝噎。

遠岸誰家柳，孤煙何處村?

床頭夜雨滴到明，坐看無煙鄙人手!

編輯/麻 雯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