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麻雀的故事

從你爭我奪到共同溫飽

天還未亮，鳥兒們就飛來了，窗外響起一片急促的鳥叫聲，有的鳥兒在理直氣壯地叩擊紗窗，像在吆喝主人立即把食送來。從此，我再也不能睡回籠美覺了，而是為麻雀清糞，鋪報，刨飯，倒水。我勞累半生，難得盼來了退休，現(xiàn)在卻淪為了鳥的仆人。伺候的“少爺”不是兒孫，乃是“四害”之一的麻雀。麻雀野性十足，脾氣倍兒急，張口要飯時大喊大叫。起初那幾天喂食，咱心中無數(shù)，一聞鳥兒叫食，便慌得手忙腳亂，不僅攪了家里的吃喝玩樂，甚至連清晨從容就廁之快，也給麻雀的啄窗聲攪得無影無蹤了，氣得我叉腰舉拳、切齒叫罵!有什么辦法呢，誰叫你喂養(yǎng)野雀呢?它哪懂人間的恭謙禮讓。

日子久了，喂鳥兒的本事日見增長，安靜下來細(xì)細(xì)掌握了喂養(yǎng)的合理程序，也就不那么手忙腳亂了，養(yǎng)鳥之樂油然而生。每日午餐時，老伴兒公司里的員工最愛聽太太津津有味地講我家喂養(yǎng)麻雀的趣事。聽說麻雀最愛吃軟的米飯，他們紛紛把吃剩下的米飯集中打起包來交給太太。從此我家的雀兒們有了充足的糧草供應(yīng)渠道。

從米飯消耗狀況看，麻雀遵循的是一日兩餐的進食規(guī)律，晨光熹微和夕陽西落，是饑雀競食的時辰。身強力壯的雀兒獨占飯盆，小爪子緊扣盆沿，還不時四顧周圍，哪個敢在它眼前覓食，必遭其啄。膽兒小的躲在一邊，偷撿被它甩出飯盆外的米粒。那些不甘承受“壓迫”的雀兒則奮起抗?fàn)?，在飯盆前抖翅與強暴者對啄起來，戰(zhàn)而勝之者把它轟下寶座，學(xué)著前者稱王稱霸;敗下陣來的，只得飛逃，瞅空兒再偷偷回來撿食殘羹。機靈的麻雀，則趁鳥王不備，搶啄一大塊米粒后，躲到餐板沿兒偷著樂，慢慢品嘗。偶而也見開明的雀王與鳥兄鳥弟們一道圍盆同餐共飲。我理性上信奉物競天擇宏論，心底里卻最恨專制的暴君，見不得凌強欺弱。

某日，目睹雀王欺壓同類，我勃然大怒，猛推紗窗，“啪”的一聲，把那一滿盆米飯全部倒扣在空調(diào)蓋板上，一邊平鋪米粒一邊氣呼呼大罵:“讓你這鬼東西獨吃霸食!讓你再欺負(fù)小朋友!”一碗米飯三下五除二平鋪在蓋板上，這一平均分配方式，絕對奏效，不大會兒功夫飛來幾十只麻雀，報紙大小的蓋板，黑壓壓落滿了麻雀。麻雀們蹦蹦跳跳埋頭覓食，就餐秩序即刻變得平和井然，再無欺凌與爭斗了。大概這時，只有喂雀者才能領(lǐng)悟到“雀躍”之意了。因為離得極近，我還清楚地觀察到麻雀臉上及羽毛上那明顯的黑痣，“雀斑”之“雀”字，原來如此啊!雀兒們從容不迫地啄食自己眼跟前的豐富佳肴，邊食邊叫，要么是喜贊米飯如何香美，要么是向親朋傾訴友誼。那只性急貪食的麻雀被米團粘著嘴急得蹬腿兒打轉(zhuǎn)兒，雀友們紛紛湊來翹嘴幫它啄離。頓時，我家窗臺上變成了麻雀樂園，真是一片融融鳥情啊!

我正瞧得出神兒，見兩只麻雀突然飛了起來，在蓋板一尺高的半空中掐起了架，又是擊翅，又是對啄。詫異之間，另有幾對麻雀也忽地騰空而起，也在半空中對掐了起來。緊跟著，空調(diào)蓋板方寸之地，幾十只麻雀同聲齊叫，嘰嘰喳喳，像是分成高低聲部的混聲大合唱，麻雀高興時的歌聲如此動聽!我頓時大悟，這不是雀兒們飽餐后的歡歌躍舞嗎?其韻妙矣!其勢壯哉!敢說籠中的百靈或山間的云雀也會聞聲而謳歌的。我叉腰長嘆:“啊，還是共同溫飽好!”

夢魘與回憶

某日， 中午喝完粥，洗罷碗筷，聽幾只麻雀站在蓋板上嘰喳吵個不停，我躡手躡腳進廚房看個究竟，才一探頭，它們就忽地飛走了，只一個膽大的留在蓋板上不走，歪頭斜視著我。我生氣地問它，“這么精心地伺候，怎么就養(yǎng)不熟呢?”小家伙眨眨眼一個勁兒像仇人似的盯著我，我納悶了，可心里卻夸它:不隨大溜，敢對視主人，算個有個性的東西，沒白喂! 我久患糖尿頑癥，餐后血糖驟升，指標(biāo)稍一上去，人就犯困，實在無力再去理睬它了，轉(zhuǎn)身回屋，一頭栽到床上。

枕邊收音機正播放電影插曲，“緬桂花哎……”，那是上世紀(jì)50年代電影《神秘的旅伴》里的情歌，纏綿悱惻的曲調(diào)帶我重回1958年北京消滅四害的年月，與歌相伴的卻是對鳥類的大型屠戮:1958年4月19、20、21日是鳥兒們慘遭屠殺的三天。天還沒亮，成千上萬的居民聚集在各大公園，北海公園里回蕩著那首“緬桂花哎……”。

那時我上初一，學(xué)校全體師生摸黑云集在北海湖的東岸，公園里攢動著成千上萬的市民。擊鼓，打鑼，敲擊臉盆，首都百萬市民吼聲震天，北京沸騰了。成群的市民高喊著革命口號合力撼樹，頑皮的男孩爬上枝頭掄起大棍猛擊鳥巢，無情的彈弓、石子射向樹頭的鳥巢，無畏“戰(zhàn)士”疊起了羅漢，舉著長竿棒殺雀窩。啊!生靈們用一根一根從四處覓來的枝葉，千辛萬苦搭成的鳥窩，頃刻間化為碎枝亂葉，隨風(fēng)散落在北海湖岸。被驚醒的鳥雀驚恐亂飛，被擊落的傷鳥兒在地上抖翅掙扎，無助的麻雀在空中彷徨號泣。殘羽在空中搖曳，疲憊至極的鳥兒接二連三墜入北海湖中。最不堪入目的是那些摔碎在林陰立道面上的雀蛋，殘殼流淌著粉紅色的黏漿，赤體黃嘴的幼雛在冰冷的路磚上蠕動著，它們未及啄殼出世，已被樹下獵民踏成血泥。彈石無眼，什么“害鳥”“益鳥”，統(tǒng)統(tǒng)滿門射殺，一勺大燴。凡事總得出師有名吧，據(jù)說當(dāng)年殺伐麻雀的理由是:該鳥糟蹋糧食，故與老鼠、蒼蠅和蚊子同定為“四害”。

隱約見蓋板上的那只麻雀不停地朝我眨眼，突然開腔說起人話:“不要忘記，世間萬物都有各自的‘圣經(jīng)’。‘雀經(jīng)’明注，20世紀(jì)中葉，我們先祖被你們定為‘四害’，大開殺戒，在全國范圍內(nèi)加以剿滅?！附?jīng)’上還記著當(dāng)年你這個中學(xué)生，行徑惡劣，用彈弓射殺先祖之后，還提溜著一串死雀，狂喜亂叫，在眾人面前炫耀你彈弓射技如何高明。我恨你們?nèi)祟悾埠弈?。鑒于在40年后，你生出些良知，專心喂養(yǎng)我們，我輩略感寬慰，決定從寬待你，不索你命，賜你個糖尿小癥留念，昭示昨非，你認(rèn)真洗面悔過吧。剛才你竟不識好歹，咒罵我輩是喂不熟的鳥兒。從今以后，你必須加倍親近眾生，自學(xué)積德行善，否則，要你老命的糖尿頑癥，讓你永無好轉(zhuǎn)!”說罷，那鳥兒蹦著跳著沖著我“鈴鈴鈴”高聲喊叫起來。怎么回事啊?我悚然從床上驚起，原來是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響了。我渾身大汗淋漓，心慌不止。聽話筒里傳來太太急囑，“別忘了給麻雀加水。”我睡眼惺忪慌忙應(yīng)道:“不敢怠慢!”夫人奇怪發(fā)問“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說啥瘋話?”我搖首嘆道:“唉，夢中奇事，下班細(xì)說。”然后獨自仰首枕臂，感慨片刻。

太陽西落了，老伴兒下班后細(xì)聽了我的噩夢，安慰道:“夢是反的，放心好了，你那么專心喂養(yǎng)麻雀，雀兒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

這一輩子做了無數(shù)夢，最難忘的大概便數(shù)這個了。鳥兒厲聲訓(xùn)我時的憤怒表情， 來回蹦跳的那種呼天搶地，深扎著咱的心。過了這么多年了，還是久久難忘。

打那噩夢以后，我更以百倍的誠心喂養(yǎng)麻雀，每日不輟，用自己的行動來向它們懺悔!

編輯/任 娟woshirenju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