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起楊憲益先生,眼前便出現一群鴿子。鴿子從他居住的小院上空掠過后海,飛向遠處。
遠處是鼓樓,好友趙蘅、我、小民,我們三人站在先生院子里的露臺上。一陣陣的哨聲,一次次的起飛,在北方金黃的樹葉和白云的襯托下,鴿子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每一次都朝著鼓樓的方向。我們的腳下是成片的老北京四合院,這片建筑群曾經藏龍臥虎。乘三輪游胡同,每經過一座名人故居,拉車的祥子都會對游人說出一個響亮的名字。我猜楊憲益先生是因為喜歡胡同的安靜才選擇了在這里居住。趙蘅姐對我說:“不是我舅舅選擇了胡同,是他小女兒接他來住的。他寫過詩句‘輾轉隨嬌女’。之前有過兩次搬家,不是直接從百萬莊搬過來的?!?/p>
2004年深秋,北京后海湖畔小金絲胡同。在登上露臺之前,我、小民、楊憲益先生的外甥女趙蘅已經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客廳里,幾乎沒有人說話,楊憲益先生本是話不多的人,我們也都是安靜的人,似乎就那樣正好,靜靜地,彼此感知。先生優雅地坐在沙發上,手上戴一枚戒指,腳穿步鞋,目光溫和,儀態華斐,雖靜默著,卻可感受到他的豐富與厚重。北方下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客廳里暖暖的調子,我望著先生,似乎觸到了他內心的一份孤獨。眼前的楊憲益,翻譯大家,一個見證了時代風云變幻的老人,經過了風吹雨打,晚年失去了伴侶,獨自經受著疾病的考驗,孤獨藏在淡定后面。想起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與先生的妹妹、翻譯家楊苡老師和她的女兒也就是趙蘅姐一起去百萬莊外文局宿舍先生家,那天正好是先生的夫人戴乃迭的生日,楊苡老師給乃迭訂制了一個蛋糕,我給乃迭獻上了一束郁金香,大家一道吃了生日蛋糕。那次生日聚會上,先生和乃迭的笑聲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似乎那一天的細節全淡去了,唯獨只剩下他倆的笑聲。如果乃迭還活著,先生會多些安慰。如果乃迭還活著,孤獨也仍會駐扎于先生的精神深處吧,像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孤獨終會長相守。
“有如林檎丹實滋,垂垂獨在最高枝?!边@是楊憲益先生翻譯的古希臘女詩人莎孚的殘句,我喜歡這兩句,將它用在這里。
客廳里,他也在感知我們,問話只言片語,似祖父拋來的一兩個短句,我們應答著,有些拘謹,似孫兒孫女回答祖父的問題。兩代人靜靜交流了一會兒,趙蘅姐帶我們參觀先生的居室。再后來,聽見先生親切的短句:“去露臺上看看?!庇谑勤w蘅姐、我、小民,我們三人出了屋子,上了露臺。
小磚樓的露臺,鄰人放飛的鴿子飛去飛來,層層展翅,漫天哨音,站在上面,開闊,寬敞,會激情四射,會平靜如云,會什么也不想做,就那么站著發呆,望著近處、遠處。我們拍了一些照片,鴿子,遠處的鼓樓,還有彼此,卻沒有想到去拍楊憲益先生,也沒有與他合影留念。多年來已經養成一個習慣,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不愿拿相機無禮地對著自己所拜訪的人,也不忍以合影留念為由而作難主人。沒有與先生合影,今天想來并不后悔,他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定格在了我的記憶里,比照片還清晰。今天想起時,仿佛就坐在客廳里,傾聽著他的心音,靜得連他的呼吸都能聽見。趙蘅姐說:“舅舅家總是很安靜?!彼c親愛的舅舅的相聚,想來也是用心感知為多。
2009年成了一個失去大家的年份,楊憲益先生是這一年里最后告別人們的大家。他也被稱為“最后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者”。在他的生前,楊苡老師提到他的身體時總是很樂觀,趙蘅姐提到舅舅的身體時也總是充滿了信心,一如楊憲益先生本人,所以我總是相信,死神根本不會帶走他。他的身上不只患有一種癌癥,他戰勝著病魔也戰勝著孤獨,他的堅強、他的樂觀、他的可愛,都感染著他周圍的人,包括我們,遠在江南的小友。我曾經將他作為我學習的榜樣,生活中遇到過不去的坎時,我會對自己說:“想想楊苡老師她哥哥?!被蛘?“想想趙蘅姐的舅舅?!蔽矣袃杀緱顟椧嫦壬摹躲y翹集》,一本是楊苡老師贈送的,一本是2004年楊憲益先生贈送的。先生2009年11月23日去世后,我的眼前總是盤旋著他院子上空的鴿群,耳邊響著漫天的鴿哨。寒冷的新年打開《銀翹集》,看到題為《雪》的詩中有這樣兩句:“回旋復回旋,瞬息乘風逝?!币祸畷r,我的眼前,雪與白鴿渾然一體回旋而上,悲涼壯美,空靈輕盈,默然迎風,淡入云煙,恰似我所觀到的先生的境界,也似先生給我留下的最后印象。“瞬息乘風逝”,也仿佛是他給予我們的生命啟示。
每次去北京,我都要去后海游胡同,2004年的那次就是游完了胡同去拜訪楊憲益先生的,也似乎看楊憲益先生成了難忘的胡同游的重要內容。想到下次再去時,拉車的祥子會在那些響亮的名字中增加一個名字,心里便多了些傷感。楊憲益先生雖然離開了小金絲胡同,但他留下了豐富的文學遺產,讀他的書是對他的最好紀念。我的手邊除了他的《銀翹集》,還有他剛剛出版不久的《去日苦多》,也珍藏著他主編的戴乃迭紀念文集。細細品讀,感受良多。細細品讀,也是感受大家的最好方式。
編輯/任 娟woshirenju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