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寧(1967- ),男。廣西民族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兼學(xué)報編輯部主任。
死,無疑是人生最難以接受的悲劇了。
但死的悲劇還是存在著種種差別的。死的最大悲劇,當(dāng)然不是人的自然死亡,不是老死、病死;自然也不可能是被別人打死,而是一個人活都不想活了,要自己去尋死,去自殺。
主動選擇的自由歷來被世人追求、稱贊,但自殺,卻是個特別的例外了。可以說,自殺,不管何種情況下,都是絕大多數(shù)人所不提倡的,甚至要鄙視和反對的。因為這樣的自由,違背了生命自然天性,與人性正常欲望徹底相反。所以,真正的文化,哪怕是宗教(邪教除外),都不主張人去自殺。
基督教中,耶穌要替人贖罪,他注定得死,但耶穌不是主動去尋死,去自殺,那樣可能更簡捷了當(dāng),但耶穌沒有那樣做,耶穌是被人釘在十字架上害死的。所以,基督教也是極力反對自殺的。
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小人得志,壞人張狂,惡行得逞,英雄毀滅,善輩被欺,好人被害……悲劇總能夠激起人們對悲劇主人公崇高的敬意,或者深深的惋惜、憐憫和同情。
所以說,悲劇是一種心靈的震撼,一種靈魂的洗滌。
托爾斯泰是信奉基督的,但他卻讓他自己筆下的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最后去自殺了,這應(yīng)是人性最為殘忍的結(jié)局了。可見,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意欲寫一部徹頭徹尾的人間悲劇。
問題是,作為洗滌人類靈魂污垢的圣手,托爾斯泰是怎樣去構(gòu)筑自己的這個人生特大悲劇呢?換另一種提問:安娜為什么非得要去自殺?這才是關(guān)鍵。
縱觀全書,筆者有這樣的感觸:沒有人能逼死安娜,安娜是因為自己的“愛的能量”無法釋放——憋得脯,不得不自己去尋死的。
“愛的能量”,可能是人都曾擁有過,但它又絕非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等量擁有的。“愛的能量”是一種其極高貴的生命資源,是一種“被壓抑的生氣”,是一種“過剩的青春”,是一種絕對的真誠投入……
正是“愛的能量”的釋放構(gòu)筑起了人類的整個文明。
歷史上,有多少份“愛的能量”已經(jīng)可以理想地釋放,它就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多少份的美麗。換一句話,這個世界,還有多少份“愛的能量”被壓抑,就還存在多少份“不完美”。同時,這個世界,有多少份“愛的能量”被錯放了,那么,就會多了多少份人性的災(zāi)難和人間的遺憾……
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就看這個社會能為“愛的能量”的釋放安排了多少條合理的途徑。同樣,一個人的文明程度,關(guān)鍵就看這個人是否真的還擁有著“愛的能量”以及他(她)能為這種能量的釋放尋找到怎樣合理有效的途徑了。
從純粹意義上講,“愛的能量”釋放的最佳途徑當(dāng)然只能是通過“愛”的方式,別的途徑都多少是“異化”了。
但人不可能一天到晚只“談戀愛”,更不可能一天到晚只“做愛”(毋庸置疑,它們是“愛”的最基本含義和構(gòu)成,抽掉它們,“愛”也就無所憑據(jù)了),所以,人是需要“異化”的,沒有“異化”也就談不上“文明化”。
“愛的能量”釋放是必須得尋找更多的理想的途徑和方式的,這是社會的責(zé)任所在,當(dāng)然也是個人的責(zé)任所在。
于是,讀書、寫作、唱歌、跳舞、打球、跑步,以及沒完沒了的加班工作,變換手段地桑拿按摩泡妞養(yǎng)二奶,孜孜以求地研究殺人武器……林林總總,人類的所有“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都可以成為人類“愛的能量”釋放的具體方式,但這里邊絕對有合理的和不合理的差別,有建設(shè)性的和破壞性的差別,有對人類有益的和無益甚至是有害和極有害的差別;當(dāng)然也就存在著可愛的和不可愛的差別,美的與丑的差別。
全身心投入殺人武器研究固然需要譴責(zé),但那些一天到晚尋找理由加班工作的“男人”也不值得稱贊,因為他們已經(jīng)變得“不可愛”了,本質(zhì)上,他們都通過非合理的“異化”的方式來放空了自己最為寶貴的“愛的能量”倉庫;因此,導(dǎo)致了生命干癟、枯燥無味、迂腐難耐,自然不可避免。
這樣看來,情況就一目了然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卡列寧不可愛,因為這個男人一天到晚只忙于“工作”,他的“愛的能量”早已蕩然無存;而沃倫斯基也不可愛,因為他太不真誠,他能做的,只是通過自己英俊的外表去欺騙女性的感情,從而達(dá)到炫耀自己身份的目的。也許沃倫斯基一開始也是具備著“愛的能量”的,只是在釋放的時候,弄錯了方式,變成“玩弄女性”的純粹把戲了,而“玩弄”,其實就是“摧殘人性”的同義詞;慣于此道的人,他(她)無異于是“另類的劊子手”。而只要還是劊子手,不管其怎樣另類,怎樣懂得藝術(shù),懂得玩著花樣殺人,但說到底,都不會有人認(rèn)為其可愛的……
回到安娜吧,她的情況就絕然不同了。安娜從一開始就不安于現(xiàn)狀,她滿懷真誠,充滿生氣,有太多的“過剩的青春”被壓抑著,但,因為她個人的原因,加上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環(huán)境,安娜不可能尋找到任何釋放這種被命名為“愛的能量”的途徑,這注定了安娜的悲劇命運。
從這個體角度來說,安娜顯然是太過于認(rèn)真了,顯然太過于執(zhí)著了,顯然有太多的“愛的”牽掛而不能放開自己去輕松生活了——她不愛丈夫卡列寧,就真的不愛了;她愛上了花花公子沃倫斯基,便真的愛上了,愛得那樣投入,那樣無怨無悔;就在私奔后,她仍然放心不下她的兒子,要冒著被丈夫卡列寧發(fā)現(xiàn)受欺辱的尷尬偷偷跑回家探望自己的親生骨肉……
安娜那樣固執(zhí),那樣“放不開”,沒有給自己留條后路,留一點點的回旋余地,哪怕一點點的縫隙也沒有!把感情當(dāng)飯吃,安娜真的太傻冒了。
除了“愛的途徑”——談戀愛、追求愛情、關(guān)愛她的兒子,此外,安娜想不到別的途徑可以釋放自己“愛的能量”。
但這些途徑方式,在那個處處奢華虛偽腐爛墮落的俄羅斯上流社會圈里,根本沒有走通的可能。所以,安娜必死。
安娜的自殺歸根結(jié)底是她心理出了問題,她逃不出自己心靈的羅網(wǎng),所以,她只能死。安娜的死,說到底,是一出心靈的悲劇,是一種靈魂的受難。對于更多正處于類似境況的人類讀者而言,安娜的名字其實是可以置換為代人贖罪的“耶穌”……
托爾斯泰通過心靈的悲劇成功地刻畫了安娜·卡列尼娜這樣—個不朽的藝術(shù)形象。
托爾斯泰不愧為一名偉大的人類精神探究者,一名偉大的靈魂心理醫(yī)生。
其實,所有成功的文學(xué)家都是出色的社會心理醫(yī)生,都是人類靈魂的施洗者。
一輩子苦苦探究中國人性文化真理的魯迅,最終也發(fā)現(xiàn),人最大的悲劇,是心靈的悲劇。所以,魯迅從心理受困的角度出發(fā),給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刻畫了—個不朽的悲劇形象——祥林嫂。
祥林嫂屢遭苦難,但最致命的,她始終突破不了自己心靈的自責(zé)——她認(rèn)為自己不該一嫁再嫁,更不該對自己的孩子疏于看管,以至于阿毛被狼叼走了……
雖有過苦苦掙扎,但祥林嫂最終斗不過無常,在那個除夕前夜,—個人,孤零零地離開了人世。
層層圍困,最終捂死祥林嫂的,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中國人,其實是中國社會那一個黑漆漆悶沉沉的“鐵屋子”(“禮教文化”)——這是魯迅所發(fā)現(xiàn)的鎖禁每一個中國人心靈自由的—個所在。
所以說,魯迅的眼光,在現(xiàn)代中國人中,是最為犀利的。
魯迅還喊出:“鐵屋子”始終要被砸破的……
但,怎樣打破這“鐵屋子”呢?
通過文學(xué)的力量來呼吁,通過新的文化力量來改造,這是魯迅先生所認(rèn)為的途徑。
為了走通這樣的一條道路,魯迅先生甚至棄醫(yī)從文,一輩子孜孜以求,親力躬行,終于挺起了一段民族的脊梁。
但歸結(jié)到本文,筆者倒愿意進(jìn)一步這樣歸納——通過“愛的能量”的理想化(有益有效)釋放……
文學(xué)是“愛的能量”得以理想釋放的自由天地,作家因開創(chuàng)這樣的天地而無比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