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現供職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聯。系安徽省文聯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山花》、《時代文學》、《紅巖》、《天涯》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獎。短篇小說《塌陷區》、《這日子應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短篇小說《幸福花兒開》2005年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
宋雅琴是個快四十歲的女人。
宋雅琴的生日是在陽歷5月23日。這是一個不容易被人記住的日子。到了這一天,宋雅琴自己常常一下子就疏忽過去了。往往是過去好多天,宋雅琴猛然間才記起來。這種時候的宋雅琴可能正忙著家務事,或許就行走在上班的路上。宋雅琴會停下來,呆呆愣愣地想一想,又回過頭朝遠處里看一看,像是自己的生日就是那個愈走愈遠、愈走背影愈模糊的陌生人。
宋雅琴有男人,也有女兒。生日自己都忘記了,還能指望別^,記住嗎?
宋雅琴四十歲的這個生日自己不想把它再忘記了。四十歲相對于一個人來說,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肯定都是某種臨界點。要不干嗎要說四十不惑呢?要不干嗎要把四十看做一個人的青年、中年的分水嶺呢?時日剛進人五月份,宋雅琴就念叨起生日了。自己跟自己念叨說,今年不能忘,四十歲生日無論如何不能再忘了。宋雅琴自己跟自己念叨過,又跟男人、女兒念叨。其目的還是害怕忘記,想讓他們爺兒倆幫助自己記住這一天。
男人名字叫吳大力,女兒名字叫吳凡。女兒的脾氣有點像宋雅琴自己,又有點像吳大力,沒心計,大脾氣,對人對事大大咧咧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吃,能說個頭頭是道的,像個小美食家。宋雅琴跟吳凡說,今年媽媽的生日快到了,到時候你愛吃什么跟媽媽講。
宋雅琴知道只有迎合女兒的“好吃”,吳凡才有可能記住她的生日。吳凡不客氣,想都沒有想,一口氣說出一桌子菜:紅燒草魚、紅燒公雞、清蒸螃蟹、西紅柿炒雞蛋,外加燉小母雞湯。飲料就喝光明酸奶,或是統一牌鮮橙汁。
吳凡報出自己愛吃的、愛喝的,連著吸溜幾次嘴,虛幻的菜肴誘惑得口水都快流將下來了。
吳凡說完菜譜,吸溜完口水,這才關切地問宋雅琴,媽媽,你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宋雅琴說,快了,這個月的二十三日。
吳凡的一雙眼睛猛然瞪大了,說,媽媽,你有沒有搞錯呀?哪有這么早就跟別人說自己要過生日的?你這是在家里跟自己女兒說一說,我也就原諒了你。要是我們同學之間這樣子,不被罵二百五才怪呢。
宋雅琴哪能計較女兒言語的輕重呢?她嘆了一口氣,沒把自己真實的目的——你替媽媽記著生日——說出來。
宋雅琴轉頭去跟吳大力說這件事。
宋雅琴跟吳大力說,還有不到一個月我就滿四十周歲了。算來,我嫁給你十六年了,生下吳凡都十四歲了。你說我四十歲生日該不該好好地過一下?
吳大力沒打一點遲鈍,連聲說,該、該、該。到時候找個飯店,我們一家三口人好好地吃一頓,好好地喝一頓。
爺倆相比較還是吳大力說出的話悅耳、潤心。宋雅琴的臉上即刻洋溢出幸福的光芒。
宋雅琴說,其實我不圖吃什么,也不圖你買什么禮物送給我,我只想今年四十歲的這個生日你莫忘掉了。
吳大力保證說,不會的,你今年的這個生日我一定好好地記著它。
宋雅琴明白吳大力的這個保證是虛無的,靠不住的,要想不忘記,還得靠自己。
吳大力出生在農歷大年三十這一天。每年吳大力過生日想忘記都不可能。宋雅琴感嘆地說,看來人的命是從出生那天就定下來的。吳大力不這樣看問題,問宋雅琴,你說哪個春節是為我過生日設定的?你說春節里哪樣菜是為我過生日燒出來的?
吳凡的生日也平常,陽歷9月16日,報戶口時派出所弄差了,錯為9月15日,更改麻煩,上學后就依照戶口本一直是9月15日。吳凡的生日從來沒有忘記過,宋雅琴記不住,吳大力記不住,爺爺、奶奶幫著記,姥姥、姥爺幫著記。四位老人早早地把吳凡的生日禮物送過來,只等這一天過來同樂了。現在呢又多出一幫同學相互過生日,請吃肯德基,請吃麥當勞,過一次生日能要好幾茬子錢。吳凡一會兒說自己生日是在9月15日這一天,一會兒又說自己的生日是在9月16日這一天,這么一來她的生日就不是每一年的某一天,而是每一年的某一個時間段落了。宋雅琴一邊掏錢一邊說吳凡,怎么天底下的好事盡被你占去了?吳凡振振有辭地說,誰讓你們去派出所把我生日搞錯的?這是對你們不負責任的懲罰。
這一天,宋雅琴想到—個自己提醒自己的好辦法——從街上買回一只花瓶,買回一束鮮花,一并帶回家里來,擺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這束花有玫瑰、有百合、有菊花、有康乃馨,宋雅琴一樣買一枝,雜七雜八的、五顏六色的一大把。宋雅琴做完這件事,自己懸提的一顆心松了下來。
自己問自己。生日還能忘?
自己答自己,想忘也忘不掉。
吳凡放學先到的家,一進門,兩眼一驚奇,說,哇噻!這么漂亮的花瓶!這么漂亮的鮮花!
吳凡驚奇過后,問媽媽,這是誰送來的?
宋雅琴說,我們家就不許買一只花瓶,買一束鮮花?
吳凡的言行舉動真是讓宋雅琴有些失望,不去深究媽媽買花的含義,卻去伸鼻子聞花,緊接著去伸手摸花。
宋雅琴制止住吳凡的手,還是把買花的事由往明處說,這是媽媽自己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吳凡想起媽媽生日這件事,撇著嘴說,不就過個生日嗎?值得你這么一番大驚小怪的?
宋雅琴不再答理吳凡,等候著吳大力,想聽吳大力怎么說。
吳大力走進家門看見客廳茶幾上的鮮花也很驚奇。一旁里的宋雅琴更緊張,一顆心顫巍巍顫抖抖的,生怕吳大力把話往岔子里說。吳大力愣愣神,看一看宋雅琴,腦子一轉悠便明白過來了。
吳大力說,離生日不還有好幾天來嗎?鮮花買這么早,到那天也是蔫枯掉。
宋雅琴心里溫暖開,不管怎么說,吳大力還沒完全忘記她過生日這茬事。
宋雅琴說話的聲調發顫,都有點撒嬌的模樣了,說吳大力,到那一天就不興你再買一束送給我?
吳大力臉上堆滿笑說,這還用得著你操心嗎?我買一大束鮮花還不行嗎?
宋雅琴在區檔案局工作,自己有著一份穩定的工作,不官不長的,工作責任也不大,按月拿一份工資。多少年來,日子也就這么一天一天慣性地過過來。女兒吳凡今年上初中二年級,在市里一所最好的中學,還分在一個相對好點的班級里,成績算是中上等。往常里,單位同事談論起孩子的學習,宋雅琴就感到很滿意,自己不怎么過問孩子的學習,孩子還能有這么一個成績,能不滿足嗎?
吳大力比宋雅琴大兩歲,今年四十二歲,細胳膊細腿的一點都不像有大力的樣子。凡事有一弊則必有一利。吳大力這種文弱的人不適合干體力活,卻特別適應在機關里工作。他大學畢業,人聰明精干,也很會協調各種人際關系,早幾年就在市政府的一個局混上科長了。近來風言風雨傳著機構還得調整,上報的副局長人選里就有他。說是局黨組會議一致通過的,民主測評中的群眾口碑也不錯。似乎眼看著就是副局長了。——這些情況都是吳大力酒后晚上回家跟宋雅琴透露的。吳大力經常晚上泡酒場,工作忙得很,連喝酒也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一頓連一頓,永遠也喝不完。吳大力能喝得臉紅脖子粗,身上一片紅一片紫地出一層血斑點,就是很少醉。吳大力的自制能力很強,酒桌上不躲不閃,不奸不猾,可就是喝不醉。他的酒量就像一只無底的盛水杯子,滴滴答答不斷地往里注,就是沒見溢漫的時候。吳大力跟宋雅琴說,酒場如官場,該把握的度還是得把握住的,一絲不能松,一絲不能動。不信你打聽打聽,官場上行賄受賄被查處的貪官,十有八九都是酒場上把不住的人。—個人要是胃口貪了,就不單單是貪酒的問題了,金錢、女色什么不想貪?又什么不敢貪呢?吳大力與宋雅琴并排靠著床頭。吳大力的一席“酒文化”往往還沒說完,宋雅琴就睡著了。可以說宋雅琴是一個衣食無憂的女人。衣食無憂的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嗜睡。吳大力被酒勁頂著,渾身火熱熱的,原本還想與宋雅琴做點夫妻之間的娛樂活動,一只手伸幾伸,想一想還是罷了。無數次的生活經驗告訴吳大力,強扭的瓜不甜還就是不甜。
這天晚上,宋雅琴破例早早地把自己敞開來。宋雅琴往床上一躺,說吳大力,你上來吧。吳大力像—個貪吃的孩子,連一點遲鈍都沒打,樂顛顛地上床去。宋雅琴這是提前預支一份過生日的快樂。吳大力這是提前享受宋雅琴預支的這份快樂。
宋雅琴把一束鮮花從客廳茶幾拿進臥室的床頭柜上。吳大力眼睛看著這束鮮花覺得很新奇,很刺激,忙碌起來格外地賣力氣。
五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宋雅琴請了假,自己要為自己花力氣專門做一頓生日宴。這天不是雙休日,吳大力堅持要去飯店里吃,說省事、利索,想吃什么菜就點什么菜。宋雅琴不愿意,不是舍不得花這筆錢,而是嫌飯店里的菜不合口味,說,我花點時間燒出來的菜又合口味又干凈不好嗎?宋雅琴這么一理論,吳大力就隨她了。吳大力說宋雅琴,你去菜市場愛吃什么買什么,不要屈著自己。
這一天,宋雅琴起得比往常早,里里外外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一塵不染的。女兒上學要走了,男人上班要走了,宋雅琴準備去菜市場買菜了。
宋雅琴先是拿出筆紙列出一張菜單,這樣上菜市場就不會丟三落四了。一只大公雞,紅燒;兩條活草魚,紅燒;西紅柿炒雞蛋;還有清燉小母雞湯。——這些都是吳凡愛吃的。吳凡提及的還有清蒸螃蟹。只是這道菜還不到時令。秋風起,螃蟹肥。眼下剛進入夏季,不會有螃蟹上市。吳大力吃菜沒多大講究,嘴壯,好吃爆炒腰花(豬腰子),紅燒龍眼(豬大腸)這么兩樣怪異的菜。吳凡愛吃的菜,加上吳大力愛吃的菜已經不少了,再隨意地點綴上兩樣蔬菜,一桌菜已十分豐盛了。臨收筆收紙,宋雅琴才猛然一下轉過彎子——今天是自己過生日,應該專門為自己燒兩樣可口的菜。宋雅琴重新展開菜單,兩眼一樣一樣從上往下順,想看一看除去這些列出的菜,自己還愛吃什么。宋雅琴猶豫半晌還真是寫不出來。平常里宋雅琴上街買菜,都是以男人、女兒為中心。吳凡愛吃的菜,就是宋雅琴愛吃的菜;吳大力愛吃的菜,就是宋雅琴愛吃的菜。一晃這么多年過去,宋雅琴卻不清楚自己喜歡吃什么菜了。
結果宋雅琴上菜市場就是按照上述菜單一樣不落地買來的。臨出菜市場,宋雅琴看見一個小姑娘的菜攤上擺著幾把芫荽。一看便知小姑娘是附近農村的,不是菜市場常見的菜販子。小姑娘長得鮮鮮嫩嫩的,賣的黃瓜鮮鮮嫩嫩的,賣的豆角鮮鮮嫩嫩的,幾把芫荽更是鮮鮮嫩嫩的。宋雅琴就是這種時候想起自己曾經愛吃的一道小菜:芫荽拌香干。香干切成細細的一絲一絲的,芫荽開水燙后切個碎碎的,淋上香油,簡單地拌一拌,一碟小菜就做成了。香干絲肉筋筋的,很耐嚼,芫荽更有一種特別的滋味。兩者搭配,一個醬色,一個綠色,很好看。宋雅琴連價格都沒問,撿一把芫荽拿手上。稱過秤,付過錢,宋雅琴走遠了,還回頭望一眼這位小姑娘。此刻,宋雅琴的兩眼里充滿了對這位小姑娘的愛冷與感激。
晌午,吳大力、吳凡一起走進家門。
爺倆約好的,一起上街買了蛋糕與鮮花。宋雅琴幸福地接受著祝福,說你們倆稍微等一等,我把兩個蔬菜炒好就能開飯了。其他菜燒好、拌好,唯獨兩樣蔬菜需要現炒現吃。
宋雅琴四十歲的生日宴席就這樣開始了。
擺好了飯桌,擺好了板凳,擺好了碗筷。宋雅琴忙碌這些的時候是不用吳大力、吳凡爺倆插手的。爺倆想插手也插不上。一日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這么過來的。吳大力坐在桌上了,吳凡坐在桌上了。兩個人的兩雙眼睛看著宋雅琴在客廳、廚房之間不停地往返著,不停地忙碌著。宋雅琴端一樣菜,報一樣菜名,聲音里充滿喜悅與興奮。
——這是紅燒雞。吳凡最愛吃,放吳凡面前。
——這是紅燒龍眼。吳大力最愛吃,放吳大力面前。
——這是雞蛋炒西紅柿。
——這是爆炒腰花。
一片叮叮當當的盤碟響聲里,吳凡的菜上齊了,吳大力的菜上齊了,宋雅琴最后才把自己的一碟芫荽拌香干端上來。宋雅琴原本是要報菜名的,想想,沒有報。一碟芫荽拌香干端上桌也就無聲無息地放在自己的眼前。相對于滿桌子菜來說,芫荽拌香干只能算是一碟小菜,一碟沒有名堂的菜。
晌午時間緊,點蠟燭、吃蛋糕就只好放在晚上了。這會兒就是單一地吃菜、喝酒、喝飲料。吳凡拿了一盒光明酸奶。宋雅琴跟吳大力兩人喝王朝干紅。家里有白酒,吳大力也好喝白酒。吳大力說,今天是老婆過生日,我陪老婆喝紅酒。吳大力這么一句簡單的話語說得宋雅琴心花怒放,臉上也是五彩繽紛的。吳凡兩眼盯著滿桌吃食,早就有點控制不住了,向父母抗議道,你們倆要說廢語慢慢說去吧,我可要開吃了。宋雅琴言語激動地說,吃,吃,吃。吳大力舉杯再次向宋雅琴說祝福的話語。吳凡顧不得斯文,一大塊紅燒雞早塞進嘴里。吳凡就是這么一個孩子,像是餓死鬼托生似的,愛吃的東西吃不夠,逮著愛吃的就忘乎所以,就旁若無人,稀里嘩啦—個勁地吃,像是豬吞食。
宋雅琴今天為男人專門燒的兩樣菜,吳大力也愛吃,只是他的吃相文雅多了。吳大力吃著菜,喝著酒,還顧及著宋雅琴。
相比較,宋雅琴吃菜就蜻蜓點水了。葷菜不愛吃,蔬菜油大也不行,崇尚清淡,崇尚素食。宋雅琴每樣菜吃一筷子,嘗一嘗咸淡,嘗一嘗口味,余下里就吃芫荽拌香干。吳凡不吃芫荽拌香干,一口沒有吃;吳大力象征性地嘗一口,算是那么—個意思吧。宋雅琴吃幾口芫荽拌香干就空出嘴,看著男人吃,看著女兒吃。生活里的宋雅琴就是這么一種女人,男人、女兒吃菜的口味就是自己吃菜的口味;男人、女兒吃好了吃飽了就是自己吃好了吃飽了。
吳凡吃飽飯,抹拉抹拉嘴上學去了。
吳大力吃飽飯,抹拉抹拉嘴上班去了。
—個家空下來,也冷寂起來。
宋雅琴還是坐在飯桌自己的位置上,望著眼前一片狼藉的飯桌,勞累和疲倦像寒冬天的冷氣一般順著兩腿一絲一絲往上身涌。宋雅琴沒有午睡的習慣,今天卻很想去床上睡一會兒,把身上的勞累解一解,可又怕睡過了頭。下午時間短,個把兩個小時一晃過去天就黑下來。晚飯剩飯剩菜熱一熱便可以了,往常也是這么過來的,今天不行,今天因為自己過生日就顯得不同往常了。晚飯要用手搟面取代掛面,算自己生日的長壽面。小母雞湯下手搟面是吳大力最愛吃的,這也是晌午在飯桌上,宋雅琴向吳大力允諾的,現在想不做都說不過去了。吳凡愛吃蔥油餅,時常上班宋雅琴沒空閑,偶或地做一次得候休息天。宋雅琴今天允諾了吳大力晚上吃手搟面,自然就得允諾吳凡晚上吃蔥油餅。宋雅琴想到這些事,激靈一下站起身。瞬間里,宋雅琴滿身的疲倦、困倦、不適,竟蕩然無存了。
原本一個完美的生日,還是多少留下一點缺憾的。下午五點來鐘的樣子,吳凡打來電話,說放學后要做一張語文試卷,晚一點回家。吳凡的班主任姓武,叫武文娟,教語文,人長得小小巧巧的卻很厲害,綽號叫武老虎,是個學生誰見誰怕的角色,也是個爭強好勝的角色,經常要學生放學后做試卷,說是開小灶。學校離家遠,吳凡又是一個女孩子,出于安全考慮,宋雅琴給吳凡買了一部諾基亞手機。吳凡放學不能按時回家,什么原因,一打電話,宋雅琴就知道了。宋雅琴說,媽媽做蔥油餅的面都和好了,你快點回來。吳凡說,好!我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呢。
稍微晚幾分鐘,吳大力也打來電話,說下班后要開一個緊急會議,晚一點回家。宋雅琴遲疑一下問,那我手搟面就不用搟啦?吳大力說,怎么不搟呀?我開完會馬上就回家。
女兒說她放學后接著做試卷,宋雅琴相信;男人說他下班后開緊急會議,宋雅琴不相信。吳大力肯定是急急忙忙地要去趕一個他推托不掉的酒場子,—個影響他仕途的酒場子。在電話里吳大力只能這么說,回到家才能作解釋。
現在把蔥油餅烙出來,冷涼后就不脆不香了,更是不可能早早地把手搟面下出來。忙碌一天的宋雅琴真正地空閑下來,一屁股癱坐在飯桌前自己的位置上。晌午剩下來的菜,原封不動地用紗罩罩在桌子上,宋雅琴的兩只眼呆愣愣地盯著芫荽拌香干一動也不動。
一碟剩下的芫荽拌香干,經風一吹干干枯枯的。
宋雅琴過生日而興起的一股熱熱的濃濃的幸福感,就是這個時候一點一點冷下去,一點一點淡下去。
說起來,一個女人的幸福是一種感覺,也是一種比較。別的不說,就說宋雅琴所在辦公室的其他兩個女人吧。一個女人名叫張果,一個女人名叫榆葉梅。兩個女人都是家庭出了問題的。張果比宋雅琴大十歲,與男人離婚好多年,孩子工作在外地,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日子。一個沒有男人、離開孩子的女人不可能把日子過順暢,加上走進更年期,今天上菜市場跟菜販子吵一架,明天在家中又跟收破爛的有矛盾,反正一雙眼睛看世界早已變了樣子。宋雅琴、榆葉梅兩個人在辦公室是事事躲著她,處處讓著她,可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張果剛過五十歲,就頭發干枯半白,臉黃皺涌,像個老太太。宋雅琴害怕成張果這樣的女人,害怕過張果這樣的生活。
榆葉梅年齡比宋雅琴小一歲,兒子卻比吳凡大兩歲,只是成績差。去年吳凡上初一的時候,榆葉梅的兒子便中考。臨近中考,榆葉梅急了,兒子英語成績上不去,花錢找人補英語;兒子數學成績上不去,花錢找人補數學。榆葉梅很快幫助兒子組建起—個智囊團。中考結果,兒子成績離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相差不是三分五分,也不是十分八分,而是幾十分。榆葉梅慌神了,上班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電話找相熟的人,或不相熟的人。不夠重點高中分數線,就得花錢。老百姓的嘴里叫買分。高中不屬于義務教育,金錢成了調節各種矛盾的唯—手段。可重點高中的容納量有限,不夠分而想上的孩子特別多,除去金錢手段調節之外,還得找各種人際關系。
榆葉梅原先在一所中學當過老師,與現任的重點學校領導同事過。榆葉梅打電話就是找這所重點中學的校領導。一個個電話打過去,校長就是找不著。榆葉梅先是疑惑,怎么會一個電話都打不通呢?榆葉梅只得轉過頭,打電話給重點學校之外的熟人問情況,這才弄清楚校長是有意不接電話、關閉手機的。熟人跟榆葉梅說,往年都這樣,中考分數線一旦確定下來,校領導就像一只只老鼠慌慌張張地躲進黑洞里,無影無蹤了。榆葉梅還是疑惑,生活在這么一種千變萬化的信息社會里,離開現代通訊工具怎么生存呢?這個熟人說,手機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換—個號碼呀?
幾經周折,榆葉梅聯系上學校教務處的—位老師。這位老師姓劉。榆葉梅聲音顫抖,抓握電話機的手也顫抖,劉老師,這事全拜托您了。榆葉梅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總算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單位離學校不遠,榆葉梅放下電話就匆匆忙忙打的狂奔過去了。
那些天,榆葉梅在辦公室一刻也沒停過打電話,吵鬧得宋雅琴、張果在辦公室什么事都不能做。眼下榆葉梅出去了,喧喧嚷嚷的辦公室也安靜了。宋雅琴、張果兩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反倒更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事情了。
不想榆葉梅去得快,回得也快。大熱天,榆葉梅滿身是汗,臉色蒼白,走進辦公室癱軟在椅子里,連個喘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宋雅琴從榆葉梅的神態上早已看出她事情辦得不順利。
榆葉梅把一口氣喘勻溜,人還沒說話,卻委屈地流出眼淚來,說那個姓劉的哪像個為人師表的老師,簡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說話吞吞吐吐不辦事,還明顯地想要錢,你們說說這教育學生的學校怎么就成了滋生腐敗的場所了?
榆葉梅從包里拿出一張面巾紙,一邊擦眼淚,一邊十分堅定地說,這不行那不行,我家孩子不上這個學該行了吧。
隔天里,榆葉梅就請假去了一趟上海。
榆葉梅的男人是早年從上海下放過來的知青,榆葉梅去婆家是想把孩子安插進那邊的學校上高中。榆葉梅男人這些年一直做生意,口袋里不缺錢,早幾年就跟榆葉梅說,想把孩子送上海他奶奶那邊上貴族學校,只是孩子小舍不得。現今總算把孩子送過去,從表面上來看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可里邊包含著多少心酸與無奈呀。
榆葉梅從上海回來變得跟從前大不一樣了,那股松懈了的要強勁再也回緩不過來。
宋雅琴自始至終是個旁觀者,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卻淤積出一心的寒冷氣。男人的金錢地位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固然很重要,相比較而言孩子似乎更是女人的全部、根本和依賴。
宋雅琴從榆葉梅身上覺悟到自己從現在起就應該身體力行去做的一件事——扎扎實實地抓孩子的學習,以免重蹈榆葉梅的覆轍。好在吳凡的學習成績是穩定的,按照武文娟的話來說,哪怕就是成績退步一點,不是退步得太大,考上省重點高中都是沒有問題的……
宋雅琴家在一幢六層樓的頂層,“噔、噔、噔”一陣樓梯的響聲從樓下傳上來,從門外傳進來。是男人回來了?是女兒回來了?宋雅琴急忙從椅子里站起身,忙著去烙蔥油餅,忙著去搟手搟面。
一瞬間,宋雅琴真的感覺滿心的幸福了。
四十歲生日一過,宋雅琴的生活又復了往常,歸了依舊。
宋雅琴沒覺得自己四十歲與三十九歲有什么不同,更沒遇見如人們所說的,人過四十就到了人生的多事之秋,事來事往的就連綿不斷了。
——過平靜的日子不好嗎?宋雅琴這么自己問自己。
——好!宋雅琴這么自己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