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字:塵世(組詩)

瘦西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本名鄭虹，1965年生于四川儀隴。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上海文學》、《山花》等國內200余家報刊發表詩歌作品1500余首。主要代表作品有《蛇說》、《輕與重》、《方塊字》系列、《客騷》等，入選過《九十年代主潮詩歌》、《大學生喜歡的100首詩歌》、《中國詩典》、《2002－2008年年選》等80余種選本，獲四川省文學獎等各類詩歌獎10多次。已出版詩集《只手之音》、《方塊字》、《客騷》、《瘦行書》和散文集《如此干凈的身體》。

掙脫

我幾乎定時地去剪掉長長的頭發

這原本屬于生命整體的一部分

我心甘情愿地放棄和交出

我已經迫使不同的剪子在鈍中掙扎

我還需要更多的剪子

需要別人的手 修復整潔的自己

我也總是習慣忘掉過去的事情

那些我用生命典當的物什

又從生命里毫無知覺地遁去

那是一些原本自由的生命

要從我的個體里掙脫

回到時光輪回的沙盤中

我總是如此徒勞地編織著這樣一張網

不停地打撈 不停地放棄

最終握住的 不過是幾縷燃燒后的青煙

推敲

是否有那么一扇門真的需要

推 或者敲

—個人 打老遠處趕來

站在門外 身后背著濃濃的夜色

和一個家族的秘密

大地安寂 狗吠和蟲鳴

深藏泥土之下 屋頂的瓦片

一層一層緊捂著浸過的歲月

木門緊閉 那些裂紋細致深邃

入木三分又應和著年輪的低旋

一個人在門邊徘徊 從左邊到右邊

他做了很多推和敲的動作

但又猶豫起來像一只機械的陀螺

其實這扇門 已深閉千年

寧靜

如果沒有四面寧靜的空間

哪來這張寧靜的臉

但一只螞蟻的空間不止四面

因此它的臉頰里

一定還藏有不止一面的混亂和恐懼

被一顆露珠浸泡 又被雷霆掀翻

一只螞蟻的臉

總與四面寧靜的空間在暗中交換

這不為人知的秘密 也為人所不齒

人都在制造一只六面的盒子

然后把自己藏進去

為了求得寧靜 他們逐漸燒掉了

不屬于灰的一切

空間

“那時候 我通常會找到—個空間

然后等待什么事情 在其中發生”

螢火蟲在夜晚 比馬燈要暗一些

但它們數量眾多 匯聚的光

照得見一只瓶子里

兩只蟋蟀 被月光淹死

太多的光 會使事物越來越暗

瓶子沒有蓋子 放在石頭上

水會自動流出 打濕石頭

其實石頭是打不濕的 只是洗個臉

去迎接第二夜的月光

隔壁的狗 在籠子里空吟

它沒有食物 也沒有敵人

蜘蛛繼續在樹枝間結網

但那枚鳥巢 最終抱不住一窩蛋

它們啄破硬殼 振翅飛走

那時候 我找不到更多的空間

所發生的事情 已不足掛齒

現在人們來到城市 坐在自己家里

更小的空間里 叢生更多的陰謀

只有風 只有風在吹過

這鏈接的空間 一間一間地空

除了人 再見不到那些有趣的小動物

它們剩在更加空曠的田野里

重復祖輩的勞動

借助電線 它們的視野延伸

仿佛重復著小時候 我寫過的—句話

“那時候 我通常會找一個空間

然后等待什么事情在其中發生”

外面

外面很臟 外面很恐怖

自己人經常對著自己人說

于是我成了他們的外面

像一張皮囊 或一只塑料口袋

我便飛起來 在街道外面

我甚至像一只風箏 在城市外面

外面很臟 外面很恐怖

我甚至發出了他們的回聲

所有的聲音匯集 相互摟著安慰

它們被臟包圍 被恐怖包圍

禁忌

不可崇拜別的神，不可崇拜或制造偶像、不可妄稱

耶和華的名字，以安息日為圣日；

孝敬父母；

不可殺人、奸淫、偷盜、作假證、貪戀他人所有。

萬惡

罪惡感正在肆無忌憚地喪失

很多人在刀鋒之上行走

左右皆是懸崖

懸

像一把刀子 扎在心上

眾人之血仍將殷紅

眾人 仍將以血謀生度日

不是災難帶來痛苦

乃是痛苦引發災難

麻木

一些人麻痹得比木頭還無知無覺

先知先覺

戒律如繩索 結為蛛網

眾人被束縛甘為蟲豸

神自由來往其間不可攀比

承認自己的無知

暴雨和閃電 仍不知來歷與去處

時間無人跨越

甚至制成時、分、秒三針

也錐不痛善 剪不掉惡

不可 乃是禁 禁或不可

而眾人都在時間中溺斃

時間沒有忌日

塵世的下午

那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被我在塵世的下午惦記

就像綹著自己的血管

眾多的火車開往心臟

反復被激情煮沸的血粒

又涼下來

我打過很多比方 但我在比方之外

承受萬一的惡果

如此我便在塵世之外

在下午之外 只有自己是可靠的

只有此刻是可靠的

我被那些惦記的細節霸占著

在這個下午 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