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南寧市首屆、第四屆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停下來看一朵花》、中短篇小說集《有鬼》等,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山花》、《花城》、《江南》、《大家》、《長城》等文學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30多個。系南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作家協會理事、廣西寫作學會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1
我把安平帶到黃大偉面前,黃大偉顧不過來,他正扯著粗粗的脖子,像只引吭高歌的公雞,跟一個女人爭吵。那個女人整個身子隱沒在長長走廊的陰影里,臉部一片灰暗。她的嘴皮子一跳一跳,優雅而從容,但傳到我耳朵里的聲音卻尖厲刻薄,像一塊碩大的、摔碎了的玻璃:我說了,說一千遍一萬遍一億遍了,作用沒那么快的,也許—個月,也許兩個月。這么便宜的東西你還嫌貴?舍不得出錢就把你老婆當按摩小姐,每天晚上睡覺前免費給你掐一回……
黃大偉臉漲成了茄紫色,他揚起手中一只兩尺見長、一尺見寬的東西,嘴巴張得大大,翕動著鼻翼,喘著粗氣,狠狠地朝那個女人砸去。
我被黃大偉田螺一樣的眼珠子嚇壞了,那對眼珠子像繃緊的馬達,牽動著他厚厚的嘴皮急促地一張一合,還微微顫抖:他媽的,你當初是怎么說的?如果不是說得天花亂墜,我會買嗎?用了半個月了,頸椎反倒越來越痛了。他媽的,你還敢來騙人……老子——
黃大偉的腳步配合著話語,向那個女人緊逼。那個女人被黑黑的走廊凝固在那里,像一尊代表正義和威嚴的雕塑。黃大偉看著她身上掛滿了他剛剛砸出去的那樣的東西,便撲了上去。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廊里有了很多人,在灰暗的空氣中閃閃爍爍,游移不定。那些身影并沒有圍攏過來,他們有的拿著紙,側著身子,放慢腳步,一邊走著,一邊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有的從走廊兩旁的功公室里試探性地鉆出頭來,但也是兩三秒鐘,便縮了回去。
那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她的身子劇烈地左右搖擺,黃大偉的雙手毫無著落,他抬起腿,對著那個女人狠狠地做了一個蹬踏的動作,聲音卻是軟軟的:老子不跟你計較,就當那三百多塊錢丟到邕江里打了水漂。你滾吧,下次見你還敢到我酒樓來騙人,我打斷你的腿。
我把一只手放在黃大偉背上,說:黃總,你消消氣。你不是跟她一般見識的人。另一只手牽著我鄉下姐姐的女兒、十九歲的安平站到他面前。
黃大偉換了一副臉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安平。一米六七的安平比黃大偉高出半個頭,她雙手絞在一起,安靜地放在前腹上。我對安平說:叫黃總。安平微微彎下腰,那段光滑滑的頸脖像春天的白樺林一樣,昂揚了一下,兩粒薄霧一樣的聲音,像用細線從嗓子眼里扯了一下,落在黃大偉的耳邊。
黃大偉側了側耳朵,他看著安平的腰一直彎躬著,沒有收回去,眼瞼低垂,像一籠輕紗。黃大偉蠟黃的臉好像浸泡著幾分微紅,這種顏色只有我們跟他喝酒時,他在酒桌上一邊往肚子里灌酒,一邊談論女人時才見得到。
黃大偉把我拉到旁邊,他兩眼放光,對我說:兄弟,她的話要仔細聽呀,仔細聽還是能聽出來的。我忙說:是啊,是能聽出來的。她其實只是舌頭有一點問題,天生的,小時候做過一次手術,但效果不是很理想。她一直很少說話,有時,兩三天也難得見她開口,所以,村里人叫她“啞女”,其實她不是真啞……我把黃大偉拉遠兩步路,把聲音再放低一點,說:她只是不愿說話而已。
黃大偉突然笑了起來,說:不愿說話好!你聽剛才那個女人,一句話把我氣得半死。你不知道,她上次來推銷產品時的那張嘴……
我按住他的話:不跟她一般見識,要不然,你怎么是老板呢?她怎么當不上老板呢?你管著五六十號人呢,她可能連她老公都管不了……
黃大偉拉著我的手,拼命地點頭。我騰出一只手來,沖安平招手。黃大偉把我們帶進經理室,他把屁股放在辦公桌上,看著安平,說:讓你去端菜,肯定不行;去熱菜間配菜,也不行,里面二三十個廚師,熱火朝天的,動作特快,怕你跟不上來……那怎么辦呢?你想干什么活?
安平雙手摩挲著裙角,低著頭,秀發掩住面頰,不吭聲。黃大偉把目光投向我,問:你說呢?我問安平:你說呢?安平微微擺了一下身子,頓了四五秒鐘,從鼻孔里怯生生地跳出兩個字。黃大偉問:什么?安平再也不說。我說:是不是隨便?安平點了點頭。黃大偉從辦公桌上跳下來,說:其實,我早想好了,把她安排到點心部去,那里相對輕松一點,衛生一點,揉揉面團蒸蒸糕點,很適合女孩子干……
我拍了一下黃大偉的肩膀,像拍在一座穩靠的大山上,我說:謝謝你精心周到的安排。黃大偉丟給我一支煙,又給自己嘴里放一支,嘟著嘴說:朋友嘛,當然。說完,他拎起電話,夾在指間的香煙彌漫起一縷輕霧,在空中畫了一條漂浮的弧線,繞到他的耳邊。我彎腰撿煙時,聽到黃大偉說:劉春才,過來一下。
黃大偉把電話放下,抽出一只紙杯去泡茶。我說不必了,沒這個習慣。黃大偉瞇著眼睛斜成六十五度角,看著我,說:這是養生之道,怎么能不喝茶呢?我笑了笑,說:主要是沒時間。黃大偉脖子像探食的長頸鹿,直了一下,說:寫東西的人,怎么會沒時間呢?黃大偉說完這句話,突然對安平說:要不,你到我辦公室來為我泡茶吧?我連連搖頭:她是來這里打工的,不是來吃閑飯的。黃大偉說:泡茶就不是打工嗎?泡茶是高級打工呢。我連連點頭:是打工是打工,但,我還是希望要她到基層鍛煉,學—點東西,將來自己用得著……
也不知道聊了多久,直到一個有一米七三四的瘦高個子站在門口,我們才止住了話。黃大偉把沾在舌頭上的一片茶葉朝杯子里吐了一下,嘴里又嘀咕了一下,指著那瘦高個對我說:我們的劉副總經理,然后對他說:去吧,帶那小姐,哦不,是姑娘到辦公室報個到,我昨天已跟李文娟打招呼了。黃大偉指著安平,從她身上起,畫了一道弧線到劉春才身上,說:跟劉春才走吧。
安平雙手從裙角松開,腰又彎了一下,頭點了一下,朝耳后攏了攏頭發,快走幾步,跟在了劉副總經理的身后。
安平走出門外時,黃大偉托著茶杯,追了出去,沖著走廊說了一句:少說話,多干活啊。
我追在黃大偉的身后,笑著說:黃總,你放心吧,她是不說話,多干活。
黃大偉吹了一口茶杯,笑得比我還濃,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員工。
2
安平跟著劉春才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她前后左右看了看,把自己小心地放置在離辦公桌最遠的窗戶下。窗外的光線很亮,好像外面裝不下,紛紛往辦公室里擠,大方得有些奢侈地傾瀉滿了整個辦公室,使屋里的每—個物件都鍍上了一層炫目的光亮。
安平看著劉副總經理很隨意地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坐下,兩只手呈七八十度角攤開著,十指像彈鋼琴似的,在桌面上急速地來回奔走。借著窗外的光,安平看見他的臉狹長狹長,像一把锃亮的小菜刀。一層頭發薄薄地伏在頭頂,頭皮反射著光線,迫不及待地從脆弱的毛發里亮出來。他嘴巴右上角有一顆牙齒很長,笑起來,那顆牙齒把嘴皮子撐得開開的,臉皮全聚堆在高高的顴骨上,像是在哭。
安平見他一直看著她,綻開一絲笑意,低下頭,雙手又摩挲起了裙角。
安平再抬起頭時,劉春才轉過身子。安平看見—個身子晃晃蕩蕩地走了進來。安平的眼睛隨著那個身子晃晃蕩蕩地走到辦公桌旁。劉春才站起身,從短短的衣袖里抽出又細又長的手,在對方的臉頰上捏了一下。安平看見對方的臉頰上有一小團肉拔地而起,在劉春才的手指間一蹦一跳,又回到了原位。
那個身子并不躲閃,直奔辦公桌前的椅子。劉春才倒是側了一下身子,繞到那個身子的后面,一只手重重地在那個身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安平以為她會叫起來,她確實聽到了一聲叫喊,卻是劉春才發出來的。劉春才像只毛驢—樣,抻了一下脖子,“嗷”了一下,伸出的手馬上縮了回去,放在他的襠部。那個身子若無其事地回過頭,眉毛挑了一下,說:你個流氓,早知你來這手。劉春才屈著雙腿,說:算你狠。
安平正想把目光移到窗外,她聽到一句嗲嗲的聲音:你是安平?
安平的心軟了一下,像小時吃了太多的糯米飯,之后喝了冷水,腿也有點軟了,肚子還有點不舒服。
安平看著那個身子,她胸前大大的兩坨,把安平的眼珠子推了回去,安平垂下了眼瞼。
劉春才把臉湊近安平,顴骨上的皮躥了躥,對安平說:快叫李主任,李文娟主任。
李文娟歪著頭,手里拿著一個大本子,愣愣地看著她,等安平開口。
等了四五秒鐘,安平扭了一下身子,從喉嚨里溜出三個音符。劉春才首先笑了,這種笑也傳染給了李文娟。李文娟用那個大本子拍了一下胸脯,然后,把本子往辦公桌上一丟,身子像一只章魚一樣,飄蕩到椅子上。
劉春才還沒有收斂笑容,他整個身子像駱駝一樣,伏在李文娟的辦公桌上,說:黃大偉要我把她安排在點心部,大家都往點心部跑,原來不是討論有十五個員工就夠了嗎?現在都二十個了,還往里塞人。他媽的,前兩天我姐來想安排她到點心部去打打雜,黃大偉豬頭晃得像吃了搖頭丸,腮幫子鼓得像塞了兩塊大石頭。
李文娟把眼皮一扯,眼珠子往上一挑,對劉春才說:你姐年紀也太大了吧。都五十好幾了,穿得像個叫花子似的,還有乙肝。
劉春才把頭往前一蹭,然后仰起,都快頂著李文娟的下巴了。安平看見劉春才頭上僅有的幾縷頭發全掉到了前額,頭頂成了禿瓢。安平想去拉一下劉春才,她想起了村里安光壽調戲張寡婦的樣子。但她又一想:沒用的。安平聽到劉春才說:你歧視人是不是?乙肝怎么啦?乙肝還可以上大學、當兵呢。
李文娟張開巴掌,放在劉春才的腦瓢上,推了一把,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你整個的不講道理,沒有素質!
劉春才將李文娟放在他頭上的手一把抓住,湊上嘴想啃。李文娟掙了一下,抽了出來,又回去在他臉上擰了一下,咬著牙說:肉不多,盡是皮!
劉春才摸著臉說:什么素質法治,全他媽的是人治!只要他黃大偉一點頭,瞎子瘸子全要!
李文娟在劉春才的臉上拍了兩下:少說兩句好不好?誰讓人家是老總呢?
安平一邊搓著裙角,一邊往墻角邊退。李文娟拿著本子走了過來,她把本子往安平的懷里一塞,斜著眼睛說:什么名字,多大年齡,從哪里來,什么血型,有什么病史沒有……反正,你按照表格內容,如實填寫。
安平拿著表格前后左右地看,身子在原地轉了兩個圈,不知怎么辦。劉春才走過去,對安平說:到我辦公室去慢慢填吧。李文娟推了劉春才一下,說:在我辦公桌上填!
安平看了看劉春才,又看了看李文娟,拿著表格慢慢走到力公桌前。她沒去坐那張黑皮沙發椅,而是彎下腰,伏在辦公桌上,填起表來。她沒法靜下心來,身后斷斷續續有了李文娟忽大忽小的叫聲。她不敢轉身,即使填好表后,也不敢轉身,她感覺脖子僵硬,腰身也僵硬。窗外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傾瀉到桌面上,泛著放蕩的白光,讓安平的額頭沁出了細汗。
安平的表格被李文娟收走后,她才直起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她覺得有點眩暈,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很陌生。安平在心里搜尋了一遍,她覺得自從走進這家酒樓,就覺得很陌生,甚至有點慌亂。她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嗓子里也堵得慌,但又無可奈何,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一切都得聽眼前這兩個人的。李文娟看都沒看她的表格,把它往辦公桌上一丟,對安平說:下午去辦一張健康證。接著,她嘴角一撇,又說:到酒樓隔壁的醫院去辦,他們會告訴你體檢程序。
李文娟拎起電話,說了一聲:叫宋紅英過來!
五六分鐘后,一人像一小捆柴似的女孩朝辦公室里探了探頭,用手碰了碰門。李文娟向她招了招手,把那個女孩叫到安平面前。那個女孩仰了一下頭,馬上轉向李文娟。李文娟用手中的筆指了指安平,說:帶她到廚房和宿舍熟悉一下情況。
女孩一聽,身子早已像一縷輕煙飄到了門口。安平緊追上去,李文娟在她背后說:她叫宋紅英,是你們的領班,往后,有什么,就聽她的。
安平回過頭,點了兩下。李文娟追了上來,沖著安平說:少說點話,多做些事。
3
宋紅英領著安平穿過長長的走廊,宋紅英筆直地走著,像一根移動的棍子。她始終沒有回頭,只用“橐橐橐”的高跟鞋腳步聲引導著安平往前走。
很決,宋紅英的腳步聲匯入了一片嘈雜之中。宋紅英領著安平上了二樓。人來人往的,安平注意看了看,都是穿統一服裝的,她想,現在應該才十點多鐘,她們是在準備中餐吧?
又是一條長廊,宋紅英往左邊一指,說:那是熱菜部,就是炒菜的。她往右邊一指,說:這邊是點心部,跟我來。
安平跟在宋紅英的身后,“橐橐橐”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偶爾有一兩個服務員模樣的人,匆匆忙忙地朝宋紅英身邊擦過,本來是說說笑笑的,一見到宋紅英,馬上把笑臉抿了起來。有一個服務員提著一個薄膜袋,差點撞上了宋紅英,宋紅英身子一側,被擠到了墻上。宋紅英順手去扯那個服務員,誰想,自己單薄的身子反倒扯向了那個服務員的一邊。那個服務員閃了一下身子,抬頭一看,連忙低下頭,站在一旁,不敢走。宋紅英罵了一句:去趕死呀!
到了點心部的廚房,只見一排灶臺,十來米長,從門口一直延伸到那頭。灶臺上放著各式各樣的蒸籠,有大的有小的,有木的有鋁的,有高的有矮的,有黑的有白的。灶臺兩旁靠墻壁是一塊木板,木板也是十來米長,左右各一排。宋紅英與安平站在門口,耳畔盡是各種蓋蓋子、砸鍋鐵、洗盆碗的“叮叮當當”聲,還拌著唧唧喳喳的嘻笑聲。
宋紅英站定,掃視了一下全場。但她的目光就像帆船,只能在跌宕起伏的海面上順勢輕輕滑過一下,隨即便被淹沒在浩瀚的波浪之中。
宋紅英跺了一下腳,跑到木板旁,隨手掄起一根搟面杖,在木板上猛地敲了四五下。安平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禁不住也咬緊了嘴唇。宋紅英的搟面杖像一根指揮棒,在半空中揮舞。她一邊揮舞著,—邊扯長脖子喊:繼續鬧呀,點心越做越差,來吃早點的客人越來越少,這個月的績效獎,你們一分錢都要不到。
廚房里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減弱,就像一部拖沓冗長的交響樂,有時還會蹦出一兩個尖厲的高音來。安平跟在宋紅英后面,左擋右突地走著。宋紅英看到那些員工的臉上,要么是意味深長的笑,要么就是面無表情的僵。但員工的動作都是同一種韻律,像電影電視里放的三分之一的慢鏡頭。
安平的目光沿著木板脧過去,她奇怪木板上除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白色,什么也沒有。既然是做點心的,面粉呢?餡料呢?白糖呢?她急切地去找那些東西,像尋找親切的熟人。她想起在家時,幫母親做糕點的情景。
小時候,家里窮,每年只能在清明節那天吃到一頓糕點,母親做出的一塊一尺方圓的糕點,還要分四分之一到爺爺的墳前。安平那時候懂得,她之所以能吃上糕點,是因為清明要掃墓,掃墓的時候,給死去的親人供奉糕點。她是沾了爺爺的光。后來,生活水平高了,吃糕點不再是奢侈的事,母親不再像清明做糕點那樣,臉上陰沉沉的,而是燦燦然的。這時,安平會打下手,幫母親做糕點了。她會磨粉、鋪面。再后來,連要求很高的燒火她都會了。當白嫩嫩的糕點在熱騰騰的白汽中嬌羞羞地露出臉來時,母親說:拿到街上去賣,準會有人喜歡,能掙錢呢。
安平端在手中的糕點顫動了一下。
沒人曉得高中畢業后的安平為什么要去南方職業技術學校學習烹飪營養專業,連父母都想不明白。父親對她說:一個女仔,去炒菜,將來,你找得到工作嗎?母親跟在父親后面說:煙熏火燎的,你媽做了一輩子飯,那是實在沒辦法,而你是自找苦吃。安平看到父親瞪了母親一眼,說:你不做飯誰做?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又說,你除了做飯,還會做什么?而我們安平是高中生,可以做很多事……
安平跺了一下腳,鼻子一下子就抽了起來:我除了學烹飪營養,還能做什么呀?!
父母被安平的話說愣了。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交換著眼神。女兒長到十七歲,他們第一次聽到她一口氣說這么長的一句話,這女仔憋壞啦。而他們也是第一次沒有費多大的勁,聽懂了一句這么長的話。
安平的父母見安平流出了眼淚,安平的母親也抹了一下眼角,說:是媽對不起你。
安平鼻子抽得更響了:讓我去當外交官?讓我去當老師?
安平的父親看到滿臉是淚的安平,嘆了一口氣,說:不是隨便說說嘛?你愿意學什么,就學什么,好吧?
安平的母親去用袖子擦安平的眼淚,一邊擦,一邊說:媽對不起你,媽不應該生你……
安平說:媽,我要去學做糕點,學做各種各樣的糕點,你和爸拿到街上去賣,準能掙錢……
安平的母親看著女兒的嘴唇沒怎么動,但一個個話音,像一顆顆石子一樣從嗓子里堅硬地蹦出來。她摸著女兒的頭,也連連點頭。
現在,安平站在酒樓點心部的廚房,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木板上輕輕地、來來回回地摸索著。她的目光很光滑,她的眼珠被一層亮亮的水片籠罩著,一動不動,像幽谷中的珍珠。她把手拿起,她看著手指尖上一層薄薄的白,她怔怔地看著,然后,她把手慢慢地伸到嘴邊,她鮮紅的舌尖放在手指尖上,在手指尖上游弋。她閉上眼睛,她的頭高高仰起,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氣,又暗暗地把抻長的脖子縮了回去。
安平的身子不停地被人碰來撞去,不停地有人說累死了困死了回去睡覺了。安平不理會那些聲音,她又開始看著宋紅英的背影。她突然看見一個員工拎著一只大大的、熱氣騰騰的蒸籠蓋,在她與宋紅英之間插過來。那只蒸籠蓋被高高頂起,威風凜凜的,滴著水,鋪天蓋地,朝宋紅英的頭頂撲下來。
有一滴水滴在安平的手臂上,安平“哎喲”了一聲,本能地推了宋紅英—把。宋紅英往前踉蹌幾步后,回過頭,那只蒸籠掉在了地上,那個員工捂著手指說:燙死我了,燙死我了。
宋紅英用搟面杖指著那個員工說:燙死你了?差點燙死我了!鄒圓圓你神經病呀。
旁邊的人都看過來,哈哈大笑。
4
宋紅英一直跟在鄒圓圓背后罵。鄒圓圓在罵聲中收拾好蒸籠,在罵聲中低著頭洗了手,在罵聲中掛好圍裙,在罵聲中飛快地跑出廚房。
宋紅英追了出去,追到廚房門口。一探身,也許是不見了鄒圓圓的影子,便抬起一只胳膊,一邊看著,一邊吹著氣,還說:鄒圓圓,你這個神經病,差點把我燙死了。
宋紅英把目光轉到安平的胳膊上,問:你也燙著了吧?要不是你推了我一下,我真的像死豬—樣被她燙了。鄒圓圓這個神經病,每次見到她,她都闖禍。好像故意跟我作對!
安平擰著眉頭,跟著宋紅英走出廚房。宋紅英說:其實,在點心部相對來說,是比較輕松的,每天凌晨兩點起床,上午十點下班,下午休息。所以,來點心部工作的服務員大多是有后臺和背景的。我這個領班當得小心翼翼的。
安平的臉哨悄地、微微地紅了起來,跟在宋紅英后面的腳步也放慢、放輕了。幸虧,她看到宋紅英拐到了路邊的一課扁桃樹下,正在接手機。
宋紅英再站在安平面前時,臉上堆滿了笑。安平有點陌生地看著她,宋紅英臉上突然隆起的笑紋,形成奇怪的圖案。
宋紅英的臉也紅了,她低下頭,說:黃總打來的電話。然后,她抬起頭,問:你也是黃總的親戚?安平搖了搖頭。宋紅英笑笑說:你不要騙我。安平又搖了搖頭。宋紅英說:你騙我沒關系,我明白。宋紅英后退兩步,與安平并排走,還把一只手放在安平的肩上,另一只手往前指了指:那幢房子就是我們的宿舍。
走進宿舍,宋紅英和安平看到高大豐滿的鄒圓圓正在與一個瘦弱矮小的女孩子吵架。鄒圓圓披著一件墨綠色的被單,對方穿一件紅得刺眼的睡衣。鄒圓圓面態兇悍,短發圈眉;瘦小者小巧玲瓏,凸額尖嘴。只見鄒圓圓將手指戳向瘦小者的鼻尖,她的手指有紅蘿卜一般大小,唾沫兒也隨之噴云吐霧一般。她指著瘦小者說:我承認是你干得多,我什么都沒干。這酒樓的活,全是你一個人干的,連酒樓里所有的男人全是你一個人干的,你個不要臉的!瘦小者也不甘示弱。她雖然低鄒圓圓一個頭,卻如鋼釘一般,仰頭怒目,兩個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卡在腰間,嘴像彈簧一樣,不停地回著,胸前兩團肉像兩面小鑼鼓一樣,在透明的睡衣下敲打著,為她助威。她的話一蹭一蹭的:你才不要臉呢,你送到男人懷里去,人家都不要你,整個酒樓沒一個男人要你,連酒樓守門的老張和他旁邊的那條公狗都懶得看你!
你是公共廁所,你跟黃大偉睡覺,跟劉春才睡覺,你跟守門的公狗睡覺,你是不要臉的婊子!
你是垃圾場的爛貨,你沒人理,沒人要,你是臭狗屎,你是餿掉的饅頭發霉的包子,你是丟在大街上的破鞋!
這兩人,你俯我仰,你高聲,我慢語,好不熱鬧。正吵得痛快,那瘦小者突然垂首不語,一腳獨立,伸手麻利地摘下一只拖鞋,高舉過頭,“啊——”的一聲怪叫,砸了過去。鄒圓圓“嗖”的一下,急跳到床鋪上,但忘了彎腰低頭,只聽得“撲通”一聲,整張床架劇烈地抖了一下,她抱著頭,整個身蜷縮在床上。
宿舍里的人都叫喊著,一張張嘴,激動得一張一合,像一只只饑餓的毒蛇,頭高高地昂起,感應著空氣中的每一絲熱度。安平站在門后,背部頂著那扇厚厚的門,嗓子一聳一聳的。沒人聽到安平說什么,沒人知道安平說什么。
這一回,宋紅英沒說什么,她甚至都沒有走向前去,而是遠遠地站著,冷冷地笑。笑完之后,兩人也似乎吵完了,宋紅英把工作服脫下,往床上一丟,對隔壁鋪上的一個女孩說:楊艷,來了一個新工友。說完,她回過頭,笑著向站在門后的安平招手,示意她過來。
安平垂著手站在宋紅英和楊艷中間,楊艷朝安平努了努嘴,眼睛卻看著宋紅英:她叫什么呀?宋紅英白了她一眼,說:不要問她叫什么,你挪到上鋪去,讓她睡下鋪。楊艷突然瞪著眼:憑什么呀?宋紅英的眼睛瞪得比楊艷還大:不要問憑什么,你搬不搬?不搬我把你的枕頭和毯子丟到外面去!楊艷垂下眼:宋姐,隔壁的黃蘭蘭不是沒來嘛,還不知道她來不來呢,讓她睡黃蘭蘭的鋪位吧。宋紅英眼珠子進一步瞪得大大:黃蘭蘭的鋪位能隨便占嗎?你啰嗦什么?我再問你,你到底搬不搬?說完,宋紅英沖著楊艷奔過去。楊艷連忙坐在鋪上,隨手撈過床鋪上的枕頭和毛毯,塞在腰身下,緊緊地壓上去。楊艷側著身子,又拉開了眼簾,她盯著宋紅英說:你欺軟怕硬,你勢利眼小心眼!剛才鄒圓圓和“林黛玉”打架你不敢勸,黃蘭蘭被經理搞大了肚子在醫院做人流你不敢動她一根毫毛,你專揀軟柿子捏!
宋紅英不理楊艷,她撲上去拉楊艷。楊艷一只手拉住床鋪的一只腳,整個腰身像長在了床鋪上。宋紅英去扯楊艷腰身下的毛毯,咬著牙,歪著嘴,仰著臉,向后倒著拉。
楊艷“哇”地哭了起來。她哭著哭著,停下了抽搐,突然俯下頭,去咬宋紅英的手。宋紅英一只手仍扯著毛毯,另一只手像暴雨一樣密集地打在楊艷的臉上。安平閉上眼睛,她的耳邊全是“啪啪啪”的響聲,她又捂住了耳朵,躲到了門背后。
宿舍里亂成了一團,有兩張床鋪“吱嘎”響了兩聲后,像醉漢一樣,一搖一晃地倒了下來。人群尖叫著,紛紛向門的方向擁過去。安平的額頭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她一只手捂著前額,一只手使勁推開門,甩了一下身子,沖出了門外。
5
我把安平送到黃大偉手上,出了酒樓門口,我打了個電話給他,說:她是我姐、我親姐的女兒,親生女兒,你們可不要動她。黃大偉在電話那頭怔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說:你想到哪去了?你姐的女兒就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你放心吧!我也笑了一下,說:黃大偉,你這樣想就好。
我按了電話,看了一下時間,是上午十點鐘。我想了想,辨了一下方向,騎著摩托車去了單位。十二點十分,我下班正欲回家,剛走出單位大樓,黃大偉打來了電話。
黃大偉在電話里像只快要被殺的豬一樣號叫:喂喂喂,我說你快來把你姐的女兒領走吧,我實在不能容忍,實在受不了了!!
我問怎么回事。黃大偉號得更快了:她剛才,就在五分鐘前,沖到我辦公室來,噼里啪啦像炒豆子一樣,對著我說了一通,那樣子好嚇人喲,我一句話也沒聽清楚。我對她說:別急,慢慢講。她又跺腳又搖頭的,“哇哇”亂叫。她看到我的辦公桌,便跑過來使勁地推;她看到我架子上的西裝,跑過來又拉又扯,我當時氣得——我說她你瘋啦?她叫得更大聲,還指著門外。我迫不得已,也指著門外,我對她說:你不要在我辦公室大吵大鬧,我現在炒你魷魚。她還跑過來,要奪我手中的筆。我推開她,說:你給我滾出去!
我騎上摩托車,沖到大街上。我一個勁地想:這個安平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到底對黃大偉說了什么呀?
街上的行人低吟淺唱,車流聲歇斯底里。無邊的風嘯啊,很快把我的疑問吹得無蹤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