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類逐漸進入了后工業(yè)社會,西方自啟蒙以來的主流文化在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吞噬或同化著全球,這是一種被物欲攫取的異己的力量,人類與外部或與內心都處于高危的緊張狀態(tài),詩人角色的弱化乃至缺席,其本質就是人文精神的核心生命意識中的“神性”部分在當下的弱化。詩人為何?或者詩歌為何?荷爾德林的提問在此語境下有了新的含義,我綜合同時代的詩歌寫作,同時集中自己的詩歌寫作經驗,我要說的是:當下詩歌,須從世界的背景重新審視詩歌中的生命意識:愛,超越與神性。
“以后的日子\\就是一個人在黑暗中穿越\\一條地鐵\\鋼鐵的轟鳴\\碾過經歷中的廢墟與瓦礫\\歲月在隧道之外\\漫長而又漫長\\山崩地裂\\強烈的電光一躍而過\\然后是無垠的黑暗與回聲\\對以前的聯(lián)系\\另一端天地的揣想被徹底中斷\\遠遠地拋擲在另一個時代\\我和你在霧中相識霧中分手\\在記憶里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個霧中的背影\\以后的日子\\就是在黑暗中傾聽\\鋼鐵低沉而又鏗鏘的轟鳴\\你呵你是我必須抵達\\又必須超越的最后一個站臺\\穿過劫難般厚重的黑暗\\從隧道之外\\首先撲入胸懷的\\將是開闊的陽光和平原”。這首題為“一個人的地鐵”的詩,是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舊作,原載《詩神》1996年第10、11期合刊。這首詩闡釋了我的詩歌中的個體生命與世界之間的總體把握與演繹:它是個人的生命哲學,也是社會學、倫理學甚至心理學的濃縮,許多年來我的寫作就是自己的一個人的地鐵,“鋼鐵的轟鳴,碾過經歷中的廢墟與瓦礫”,盡管沒有抵達,仍然在努力!當迷霧瘞埋了人與世界相遇的靈光閃現的一瞬,每一個日子要面對以后的日子,以往的世界“另一端天地的揣想,被徹底中斷”,每一首詩要面對生命中的孤獨與黑暗。沒有黑暗與阻礙,就沒有地鐵,而沒有對形而上的愛,超越與神性的新認識,詩歌中的生命意識就會像一個人的地鐵失去引擎和動力!
我的許多詩作就是在這一種語境下寫成的。如九十年代寫的《為大地祈禱》、《乘一輛三卡在雨夜回家》、《大海之音》、《網與女人》等,與近年的《一個人的南方》、《一個人可以活著但無論如何不要絕望》、《旅途即景》等等,它觸及了幾個基本的詞匯:童年,時空,大地,大海,天空,死亡,孤獨,愛與超越。這些司空見慣的詞,幾乎是每個詩人詞語煉金術的基本元素,但到了不同詩人的手中就會變成截然不同詩歌,就像一滴水,進入不同分子的排列,進入事物,可以是酒,也可以醋與油。同樣,對于一個在具體的環(huán)境中生活或者寫作的詩人來說,同一棵樹上沒有一片相同的葉子,每一個生命經歷每一種生命意識都是不可替代的,具有同等的價值與意義。
以我的經驗與理解,詩歌應是生命的個體性或者人的個體生命意識在意義(神性)與美的層面上或者在更大的背景上的一種不懈的求索,當下人類的生存困惑與人文的異化需要詩人與以往的詩人在胸襟、視野與進入詩歌的角度有著質的不同,而對于一個具體的詩人需要通過東方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優(yōu)秀部分,去掉自啟蒙以后西方意識形態(tài)能指或所指對人的主體性的無處不在的遮蔽,奮力抵抗精神領域時尚的格式化,在意識甚至潛意識上掙脫束縛,實現超越與飛躍,從而領悟到時代與未來給予的使命與責任。這就需要一個詩人除了穿透庸常的智慧外,它還需要一種不被世人所理解、曲解甚至是詆毀的的勇氣與意志,就像地藏菩薩為了弘揚佛法拯救世人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勇氣。作為一個勇于承擔的詩人,只有在一個人的地鐵的黑暗中獨自傾聽生命的鏗鏘。
我所喜愛的詩歌是一種深入內心的具有質感與穿透力的詩歌。時代氣息滲透于詩歌的字里行間,它不用強調,卻自在洋溢,同時,并不割斷歷史或者排斥傳統(tǒng)。彌漫其中的生命意識是其核心部分。哲學,宗教,美學,所有與人的生命有關的思索,從廣義上講都是一種生命意識。從宏觀上來說的人的主體性到具體語境里的生命的個體性,其成其所是的最高尺度就是生命意識中的“神性”部分。它是建立或測量人性秩序的坐標線。
與其他的詩人相比,我所推崇的詩歌更加強調體驗,藝術審美與人生質感的雙重體驗。這種體驗強調的是生命的不可重復性與不可替代性。與以往的傳統(tǒng)的生命觀不同,這種體驗的背景與基礎是時間的不可逆性。現代性,使人與自然發(fā)生背離,時間已越來越成為我們生命形式中不可逃避的結構。生命在時間的綿延中感覺混沌的瞬間,當我們進入詩歌的時候,需要用超越的眼光,將歷時性轉換成共時性。
而這個瞬間卻包含著過去、現在與將來,用“包含”可能還不夠貼切,因為在潛意識深處,這時間的三維,圍繞大寫的“人”字,構成了生命中的四維關系與總和。
——如果具備了一顆歷經滄桑的超越時空與現象的慧心,在此背景下,生命經歷在結構上是共振與互動的,現在是過去的將來,而過去曾經是將來的現在,它們是相互縈繞與滲透。這種生命意識的覺醒與成立,與禪宗剎那的頓悟相近。這個瞬間的感悟與澄明,應該是共時性的,非線性思維的,涵蓋了歷時性與線性思維。因為放棄局部而獲得整體,因為放下現象而擁有真相。直到此在的有死性在剎那獲得了彼岸的自由與無垠。
現在我著重與大家共談的一個詞語是“神性”,它曾在先哲們的詩歌里涵藏,照亮了詩歌的內在質地,但也許我是太敏感了,首先,我感知到這種神性在離開人類的意識界,離開了這個物質強大的世界,而這個離開是暗中滋長的是被迫而沒有選擇的。在此之前,尼采等哲人曾經宣稱“上帝已死”,卡夫卡敏感地感受到人的異化,而結構主義者干脆肯定“人的主體性已經消失”,這是有其強勁的現實為背景的,其實“神性”是人性的一種尺度,所以詩歌的神性之光越來越黯淡,動物性(物欲)甚至獸性取代了人的靈性,也就是說“神性”的下滑乃至缺失是西方文明發(fā)展乃至擴張的結果,是人類的貪欲高度膨脹的大環(huán)境使然。于是神性成了一種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烏托邦,而體驗性則成了詩歌的一種必然。這確實是當代人精神世界的一種現狀,但從漫長的蒙昧中走來并為蒙昧付出了慘重代價的人類,不能也不應該受囿于這種現狀或者困境。一個人可以暫時遠離神性,甚至滅絕人性,但人性或人類不可能擯棄神性這把尺度,否則,人將難以被稱為人,與動物與野獸無異。于是,詩人必須成為穿越人類精神黑夜的“神圣祭司”。在所有的藝術形式中,詩歌,是人的生命意識在時空或生存的環(huán)境的互動中勘探神性的最敏感的觸角,是人的心靈在物欲與迷信的奴役下得到解脫并與存在契合的審美之花,是語言在由動物性、人性、神性的碰撞與交融中構成的“人之所以為人”的大座標上邁出的新的可能。在這個大座標中,神性的缺失與凸現,是亟需探索的同一種軌跡,是等待歸納與總結的同一件事,只不過是審視的角度與方向不同而已。因此,為了抗拒負面的向度重新找回詩歌的自信,當代詩歌一個必須面對不能回避的問題,在當下的大背景下如何認識生命意識中的“神性”,這種神性需要用信仰加以支撐與保證。神性離開了信仰,像一只船離開了大海,失去了航行的基礎;信仰離開了神性,就像天空失去了太陽,使萬物黯然失色。當今詩人的職責應該是用出類拔萃的詩歌,創(chuàng)造出新的神性支撐技術時代人類日益脆弱的精神世界。我的詩有許多是寫神性缺失時刻,也就是一個人的地鐵獨自面對黑暗與鏘鏘的時刻,體驗幻象的迷惘與此在之苦,充滿對存在與真相的質詢,如《蝦人》、《郵件》、《墜落》、《釘子的哀歌》、《怪鳥》、《最后一根火柴》、《真相》等詩歌。
我所推崇的詩歌,它所內蘊于詞語深處的生命意識應該是真實而完整的,肉身的感受和靈魂的拷問同樣重要,不可或缺。肉身是靈魂的肉身,靈魂是肉身的靈魂——這才是最高意義上的真實。物欲橫流,從另一個角度強化了精神的重要,神性匱乏,卻不可不加以追問?!澳愫牵闶俏冶仨毜诌_,又必須超越的最后一個站臺”,當代詩歌強調了肉身,卻忽視了靈魂向度的探索,越來越成為欲望的俘虜,這種貌似真實的現實,恰恰背離了真正的現實。因為,作為一種人類的生命意識,它缺乏一種更宏觀的視野,更深遠的背景。就像雅各與天使搏斗一樣,詩歌中的神性,是通過靈魂與肉身的交鋒或融合的過程中體現出來的,向死而生,從地獄抵達天堂,通過劫后逢生的眼光與脫胎換骨的過程,即使是險境,即使是苦難,進入詩歌,化成詩歌,一切都是愛,一切都是美!
歷經滄桑,在生命經歷或者詩歌深處,我所感悟到的這種詩歌精神中的“神性”。這種“神性”是人類的生命意識里越來越匱乏卻越來越必須的一種元素。它與宗教精神有關,但并不是宗教本身,是一種可永久綿延的背景下有關人自身的超越所有哲學的哲學,并不是科學哲學或是物理學的哲學,是照亮人與存在和諧、透明的永恒之美學,而不是漠視或虛擬生命為前提的唯美主義。
這就是我幼年被寄養(yǎng)的經歷所賜予我的——這段難忘的生命經歷給我的詩歌注入了生命意識的胚芽與成長的軌跡:愛與超越并且把它奉到神性的高度。廣義的“愛”廣義的“超越”,互為過程互為目標:用愛與超越戰(zhàn)勝人性中的褊狹與自私,用超越抵達更博大的愛。這種詩歌生命意識中的“神性”在于不斷地超越人性的局限,通過信仰在于我熱愛并且相信,詩歌中生命意識的“神性”,在于我與世界之間,在于你與我超越一切外在形式的契合之間,我要說的是:在黎明的光從東方蒞臨的時刻,從心底洋溢開來的愛,它脫離了迷信的蠱惑,蘊含著悲憫的力量,過濾并提升著人性,注滿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刻,它演繹了新的“真”,新的“善”,新的“美”,使“神性”這個幾乎與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又幾乎絕緣的詞重新激發(fā)出蓬勃的新意與生機。
世界是生命的世界,生命是世界的生命,只有兩者的充分和諧與融洽,才是愛與超越達到的內容,才是神性的最高境界。因為詩歌中的生命意識:愛,超越與神性,一個人的地鐵才會真正到達黑暗的隧道之外陽光平原的開闊地帶;因為詩歌中的生命意識:愛,超越與神性,人類現代歷史性自我分裂的傷口將得到愈合,地球將從物理學的孤獨星球而返回成為人與萬物詩意棲居的充滿靈性與憧憬的神圣大地?!?/p>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