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小鎮(組詩)

小鎮舊居

我回到小鎮身邊

回到過去的回憶里，回到第一次寫詩的時候

我要很早起床，去山上汲水

我看見向西的木格子窗戶對面

一個女孩打開烏黑的長發，慢慢梳妝

我喜歡在昏黃的小巷里散步

被水滴腐蝕而殘破的屋檐下

可以聞到穿堂風帶著古檀的氣味

我讓書房里堆滿了書，書質粗糙

并在書房中央擺上玻璃圓桌

及四張紫藤的椅子

我會泡一杯午夜的咖啡

坐在空椅子上，擰開收音機，續著昨天的思路

靜靜享受著小鎮帶給我每一件

已經消失的存在

三馬路上的文藝青年

那時候我們很瘦

很瘦很瘦

瘦得像一根篁竹

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

我們喜歡像一根竹子一樣瘦的人

披著寬大的風衣

那時候我們居住在一個并不出名的小城

在三馬路上，快樂地騎著單車

陽光總是明媚地落在肩膀

風牽動衣裳

三馬路上的九里香正葳蕤地生長

并為我們而芬芳

龜 山

通往龜山有三條路

一條是大道:用石塊砌成的坦途

一條是暗道:在殘壁斷垣之間

樹葉的掩映下可以暗渡陳倉

最后一條是彎道:荒涼的小徑

這是甩在小城背后的辮子

發質枯黃，雜草叢生

遠遠就能看見一株歪脖子的苦楝樹

下面會有成片野草莓，自娛自樂的番薯藤

冬天，甚至能發現茂盛的狗尾巴草

從發梢一直長到發根

大道上來的人們總會在山頂打量著這片荒地

暗道上來的人們總會在這小城的后背上

找一塊地方約會

只有從彎道上來，站在龜山頂上

才會發現此山如龜，臥于中央

雞鳴狗吠的小城，車水馬龍的小城

儼然圍繞膝下，層次分明，井然有序

從腳下一直伸到平原深處

那夕光下收割后的稻田

公園路6號

這是一幢老房子，很破

當然也很舊，是那種老邁的四合院

瓦當，木格子窗戶，幾叢落寞的美人蕉

推開咯吱響的木門

一切都如我的回憶

可是卻少了屋檐下的紅燈籠

紅燈籠映照下走動的人們

它的光線比外面暗淡，它的院子也少有人照顧

凌亂的生活已越過那叢安逸的美人蕉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

現在的它，比我的記憶似乎更老

搖搖欲墜地立在市文保單位的紅牌子下面

公園路6號的圍墻外面

可是分明寫著:百年老屋，朱閣，重檐

精致為全街之冠

鏡頭里的詩人

他說:鏡頭推遠些，再遠些

遠處有海，海岸線陳列著巖石

然后，帶咸味的風會吹動他的發

如果可以，能夠看見海的墨綠

巖石的峻峭

只是人顯得小，非常渺小

他說:那么就這樣

從海蝕風化的古代走來

背景是一首永恒的詩

這時候海風突然刮起來

打在礁石上的浪潮吞沒了所有語言

鏡頭里的詩人衣裳凌亂

仿佛是在一首詩的關節眼上

敗退了下來

一頭牛引發的新聞事件

好久不見的陽光灑在窗玻璃上

樹影在光線里行走

人們踩著鐘點上班

汽車停在斑馬線外掐著秒數

一頭受驚的牛，在我的窺伺下

闖進公園的竹林里

十分鐘后，一則新聞被記者發布

二十分鐘后，關于公園草皮的損失被形成報告

二十四小時后，一頭不知所措的牛成為小城談資

但是，關于這個下午好久不見的陽光

已經被人們遺忘

牙痛的兒子

兒子牙痛時，像一只駝鳥

把頭埋進柔軟的綿被

或者是沙發后的靠背下

他要尋找一塊讓他減少痛苦的依靠

他感到恐懼，在他的身體里仿佛有只貪婪的小獸

“牙痛不是病。”

在探照燈下，醫生告訴他:

這是小孩換牙的前兆。

我的兒子，就要像一只準備換羽的公雞

開始昂首闊步地打鳴

一個人的飛云江

我出生在你柔軟的腹部

平闊的草原，似乎能分泌出豐沛的奶水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你當成母親

在劍戟交錯的甘蔗林，在干燥溫暖的稻草垛

想著你，夢著你

我總是遙望著你神秘的下游

在海天交接的蒼茫里，你那出走的兩個孩子

我開始想象它們的樣子，癡癡地想

像一尾淺灘里的魚

已經有很多人在你身側埋下行囊，面向著你居住

一個城市正枕在你豐滿的胸膛上

然而，當我站在城市的邊緣

聞著那咸腥而潮濕的氣息，就像你一樣

對于海的思念開始無邊無際

更多的時候，我安靜地居住在你的身畔

看自己不知不覺長大，露出陽光的肌膚

并在你的懷里開始戀愛

學會你所具有的浪漫、包容和追求

那一切美好的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