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組詩)

這咫尺怎么就成了天涯

一年多沒有出門，躺在床上的父親

接受了晚輩們新年的跪拜和祝福后

突然要出一趟遠門

父親一生沉默，不愿打擾別人

這次卻驚動了鄰里鄉親淚水如流的送別

父親一生節儉，寧肯走再多的路

也舍不得花錢坐車，這次卻要在嗩吶聲中

坐上16抬大轎，奢侈一回

父親一生蓋過6次房子，且一次比一次寬敞溫暖

這次卻要獨自搬到一個狹小陰暗的地方去住

自從祖父去世、祖母改嫁，還是孩子的父親

硬是把弟妹拉扯成人，接著又為兒女四處奔波

現在卻拋下我們，去列祖列宗那里盡久違的孝心

一生把土地和糧食視作神靈，用稻草人

呵護莊稼的父親，現在要代替它

長守在自己的田坎上

父親呵，從村子到你的墓地只兩三里

這咫尺怎么就成了天涯

為父親點一盞花燈

正月十五鬧花燈。人間燈火如流

父親，你躲在田坎里

可否看見

我們送你上山坡整整十天了

今夜碩大的月亮，盈滿了我的思念

父親，你是咱家族的老者

在那邊卻是一個小鬼

我得為你點一盞

你酷愛的花燈

父親，你墳前已光亮一片

跟你至交的麥苗全都圍攏過來

我跪在寒風中，不停地磕頭

這些麥苗也匍匐著

不停地磕頭

春 天

田坎上，野灌木醒了，吐出幾瓣新芽

草叢醒了，鋪開一片青綠，間或開著一些

黃的、白的花。小南風醒了，吹來小歡樂

小鳥兒醒了，唱起小山歌

螞蟻醒了，從洞穴里跑出跑進

蝴蝶醒了，著一身素裙翩翩飛

誰驚訝地發現:這里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卻多了一座陌生的新墳

父親呵，整個山坡都醒了

你那么勤快的人，怎么還在沉睡

一周歲的父親

父親在那個世界一周年了

他肯定已脫胎成一個一周歲的嬰兒

安靜地睡在襁褓里

我像他的一位親戚

雪花像他的另一些親戚

我們趁年終歲末，前來向他賀歲

這一年當中

父親過得無憂無慮，無痛無癢，無悲無苦

我卻平添了幾多人生的奔波，煩惱和痛楚

父親有他的祖先們寵愛著

我卻成了沒有父愛的孩子

父親是幸福的

我卻不全是幸福

我羨慕他，嫉妒他

清明節重陽節也未曾到墳前看望他

甚至未曾一次夢見過他

此刻他躲在大地的懷抱做著香甜的夢

我卻要抖落滿腹的愧疚和思念

就像眼前的雪花

越下越緊，越下越大

清明辭

在一派清明里，叢生思念

在桃花紅、梨花白的落英里，觸摸傷感

在淅淅瀝瀝的雨里，淌下淚水

在未成灰燼的火紙里，祈愿

清明節，我走很遠的路回來

為故去的親人掃墓

想象風早已捎回了消息

想象鳥替他們說著我半懂不懂的話語

想象草木的搖曳是他們瘦弱而彎曲的姿影

或者悠然自得的神情

想象一聲輕喚，他們就會吱吱呀呀地打開墓門

迎出來

啊啊，面對故去的親人

我的想象是那樣支離破碎

我無法復原親人的親

無法把他們領回家

那就讓我默默地俯下去

磕響感恩的頭

訪一位故去的詩人

一切都還在。河還在，岸還在，一片竹林

還在。潮濕空氣里巨大的生活氣場還在

你的書稿還在，那些分行文字的

跳躍、溫熱、靜美，還在。只是

你不在

其實你并未走遠

瘦弱的身子，仿佛只一個轉身

我知道你喜歡清靜，此刻你躲在更低的

民間，擰滅燈，吮吸著來自大地的營養

那微微鼓起的土堆，分明是你妙手而得的靈感

你面河而居，與你的祖先們

稍稍隔開一點距離。我想你是

不愿讓情到深處的激動打擾他們吧

哎，一個詩人一生注定是孤獨的

死后，還在堅守著這份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