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村到城市,第三年的某個夜晚,樹經過江橋時抬頭突然與月亮相遇。
雨過天晴,當空的彎月似被水清洗過。感覺著,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樹緩步,尚未到橋的另一頭就完全停了下來。
面對月亮,樹總想有所表達。他哼哼歌詞,不過癮,又在自己的肚子里找貨色。肚里“墨水”不是太多的樹,想了半天沒撈到什么。
“叔叔,買一束花吧。”
小女孩的聲音。樹回過神來。低頭才發現跟前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捧著十幾朵成一大束的玫瑰花。
見樹打量自己和自己手中的花,小女孩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樹想搖頭,但沒有搖。借著路燈光,他發現小女孩兩腮有不同程度的臟色。路燈光朦朧,然小女孩臉色白皙,臟色反明顯了。
“我……”
樹讓自己的身子靠在橋欄。沒打算離開。
“叔叔。要花嗎?”
樹微笑了一下,說:“我想要。只是我要了沒用。”
“可以送人啊。人家買花都送人。今天是情人節。”小女孩頭頭是道。
“我沒人可送。真的。你去別處賣吧。”
小女孩側著腦袋,不依不饒:“你沒有情人嗎?”
“沒有。”
樹這會搖了搖頭。他從口袋摸出煙,點上,之后又抬頭去注視天空的月亮。
“叔叔,你也喜歡月亮姐姐嗎?”
聽小女孩這么一說,樹心里咯噔了一下。“月亮姐姐。”樹沒出聲,只是捂在心底跟著念叨。接著又將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望著樹不再說話。她似在等待樹的回答。
“我……嘿嘿……”樹說著,憨憨地笑出兩聲,又說:“喜,喜歡。”
“我也喜歡月亮姐姐。”小姑娘說這話時,帶了濃的奶聲氣。“叔叔,你買朵花送給月亮姐姐吧。”
“送給月亮姐姐?”
樹豁然開朗。
“好。叔叔買一朵,送給月亮姐姐。”
一聽叔叔答應買她的花,小姑娘立馬咧嘴笑了,接過小姑娘遞上的花,樹開始往口袋掏錢。瞬間里,樹突發奇想,他要了小姑娘手上全部的花。
“夠嗎?”樹換了張百元面額的錢遞給小姑娘,問道。
“夠了,叔叔。”小姑娘接過錢,彎腰向樹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又連連說:“謝謝叔叔,謝謝叔叔。”
小姑娘歡天喜地,轉身就撒腿跑開。
捧著鮮花的樹受了小姑娘三個鞠躬,頓時慌了神。
尚未回神,忽然聽到尖厲的“吱——”響。接著又傳來沉悶的“嘭——”聲。
“呀——”身邊有女人在尖叫。
女人高而尖的鞋跟狠狠地踩在樹的腳背。疼痛不在自己的腳背,樹的雙眼幾乎要出血。
那束玫瑰花最終落到橋下的水面,緩緩地向水中的那彎月亮靠攏。
如果不是起風,水中的月亮就不會支離破碎。
兒時的伙伴
離傍晚還有些辰光,雨水鋪天蓋地的下來。
灰屋很老了,老得主梁傾斜,后墻倒了大半。合著此時的光景,般配著“頹廢”這樣的詞匯。
估計是因為下雨,有人才躲到灰屋里去。
雨水模糊了灰屋,也模糊了里面躲雨人,和一點閃閃又滅滅的——應該是煙頭的星火。
畈上的農田大半改變了用途。眼下這個季節,原本是油菜花金黃得一塌糊涂;拔節的大麥隨風搖出波濤;紫云英離開花還有些時日,然而總碧翠得要命。
如今大片樹木替代莊稼,田畈成了園林。
灰屋前是條大路。機耕路。路下一丘田。不到一畝,大概七八分。
就是這七八分田,與周邊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七八分農田有三分之一種上油菜花。雨水中金黃色雖然有所被篡改,但狹長的黃絹似的一條,清晰又突兀;中間有三畦,上面排列整齊的綠點,那是土豆秧;靠右的不到總數的三分之一田塊,上面就雜亂得多。大小青菜、一點紅蘿卜、芹菜、小蔥、韭菜等,各占據小塊。一口小水塘在下畈的田頭。雨中閃著淡淡的白光。
有咳嗽聲,然后是“呸”的吐痰聲。躲雨人緩緩地扭頭過去。
躲雨人看清來人是誰,也沒開口。倒是過來的人先招呼開了:“累不累,你一個人能吃多少。”
來人肩頭不空,手頭也不空。肩頭擱著根魚竿,手里提著魚簍。冒雨小跑,很快進了灰屋。
“有嗎?”躲雨人吸了口煙,脖子根轉過小半圈,兩眼落在來人手上的魚簍。
“沒。”來人扔了魚竿和魚簍,又補充道:“剛撒上誘餌,雨就來了。”
躲雨人沒再言語,摸出煙拔出遞上一根。
來人接過煙,掏出打火機點上。吸一口,長長地舒出。好像是胸中憋悶了許久。
“吃不了爛掉,不如不種。要不是你面子大,我肯定不讓老大把田讓給你種。”來人瞥了躲雨人一眼。
“不是讓,是租。”躲雨人說:“這個你要弄清楚。”
“租也是讓。除了我家老大,咋沒人愿意租給你?”來人嗓門有些提高。
躲雨人微微笑了一下,說道:“改天我送你點新鮮的。”
“就這些東西?嘿嘿,”來人冷笑著又手指雨中的菜地說:“就這些東西,你好意思送我?”
躲雨人不急不躁,反問道:“咋?你看不上?”
來人又“嗨嗨”兩聲,說:“就你地里這些貨色,改天拿到街上去,人家還當是別人扔掉的爛貨。即使我看得上,拿回家說不定還得挨老太婆一頓罵,以為我是撿的。”
躲雨人不再辯白。他心境并沒有因為來人的一番近乎譏笑的話變壞。雨水還在下,雨水落在田里那些莊稼身上。他反倒得意著。等這場雨水過去,田里的蔬菜會變得鮮嫩。
“不是我說你,你那三兒子就沒我家的兩個孝順。他們就曉得自己過舒坦日子,把你一個人扔在鄉下。我兩兒子雖錢不多,但好歹也替我在鎮上找了房子。”來人臉上心里都寫著得意。
躲雨人想反駁,可他又不愿意說太多。
“行了,雨小了,你可以回了。”
“你還不回,還要折騰?”
躲雨人說:“還有一些活,花不了多少時間。”
來人嘆氣又搖頭,隨后又說:“真是‘三歲看到老’。你這脾氣真是一點不改。按理說你在外面當了幾十年的官,腦袋應該比我們這些做農民的開竅。沒想到,到頭來,還……好了,好了,不說了。”
來人扛起魚竿提過魚簍離去。躲雨人還是走向田里。
“春雨貴如油。真好,真好。”
躲雨人多少有些激動。
他伸手抓起一把土握在手心,只感覺手心清清涼涼,又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