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雨黃花秋賞健,一江明月夜歸遲”的富春江的秋汛里,我終于來到七里瀧畔的嚴子陵釣臺。富春山的風裹挾著落葉,將嚴子陵釣臺那六百余級臺階鋪卷成一列不斷向上延伸的金色地毯。1985年前的那個秋天,當登基做了光武帝的劉秀在龍椅上四處張望,遍尋為打劉家天下立過功勛的謀士嚴子陵而不著時,這位劉秀昔日同學兼好友的嚴子陵,或許也是在這樣颯爽的秋風里,踏著一層一層滾動延伸的落葉,一步一步、一級一級登上富春山的。
“奇山異水,天下獨絕”的桐廬七里瀧富春山水,本來便是“朱樓隔綠柳,白塔映青山”的世外桃源,而緣了那年秋天一位叫嚴子陵的隱士的登臨和棲居,“蓼煙疏淡,葦風蕭索”的七里瀧的秋色,從此成為中國山水圖里最旖旎的一抹丹青;“晚意煙垂草,秋姿露滴苔”的富春山的秋聲,從此更成為中國文人夢里最繾綣的一縷守望。因為,在這樣落葉裹挾的登臨里,廟堂遠了,社稷淡了;在這樣秋風颯爽的棲居里,靈魂活了,生命綠了。一枚生發于中國山水人文之樹上令人心旌搖曳的果實——嚴子陵釣臺,伴著秋風落葉的詠誦華麗墜地。
我之所以固執地將嚴子陵登臨、棲居于富春山釣臺的開端定格于秋天,是因為我總覺得在多如過江之鯽的中國歷代名人高士中,尤其在中國幾大著名隱士當中,嚴子陵恰恰就像一枚金色落葉,歷史的秋風中一枚真正率性、率真的落葉。從春到夏、從夏到秋,當秋天到來的時候,落葉也完成了為果實的豐碩、為軀枝的遒勁采擷陽光、氧氣,發揮光合作用的使命和輪回。享受果實,品嘗贊美抑或榮譽,那都是和落葉全然無關的事。假如說當昔日同學兼好友的劉秀做了皇帝時,嚴子陵的毅然易姓改名、隱身不見,難免有些許“飛鳥絕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的擔憂和恐懼在內的話,那么我寧愿相信這樣的改名和隱居,更多地是出于嚴子陵不愿攀龍附鳳、不屑享受榮華富貴的生命本性和人格追求的使然。
山環水抱、秀峰連綿的七里瀧,昔以“有風七里,無風七十里”的急流險灘聞名,如今因瀧口富春江電站大壩的攔截,昔日的崢嶸已柔化如一碧青湖,然而浩渺江面上,一行秋鷺的兀然躍出,幾點紅葉的悄然漂流,再加上風澄煙水的清冷,鳥鳴古祠的蕭索,那份濃重的秋色,竟絲毫不減昔日的野趣。
當你沿著那六百余級臺階,終于登上山頂的嚴子陵釣臺時,你定會慶幸地發現,若只耽溺于山腳下江邊的秋色,除了視野享受之美的缺失以外,更缺失是心靈的震撼之美。站在突兀如懸江岸的釣臺石坪上,初看,一江秋水、夾岸秀峰盡收眼底;再望,山巒、村落負勢逶迤,互相軒邈;遠眺,更有煙霞、秋嵐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如果說七里瀧江邊的秋色如一幅工筆的小品,那么富春山頂嚴子陵釣臺上的秋色,端的是一軸寫意的長卷。觀這樣的長卷,你除了如釣臺石亭楹聯所書“登釣臺而望神怡心曠”外,油然而生的更有“山水共一色,川回白云遍”的滄桑和華美。
倘若隱居是一種華美的生命形態的話,想來這種華美理應與絕色的山水融合。“想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句“山高水長”,何止只是嚴子陵品格和操行的寫照,他更是嚴子陵對生命本性、對山水自然的獨特詮釋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