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萬里與三門峽
黃萬里是黃炎培的三兒子,也是他最著名的一個兒子。他是我國著名的水利專家。
黃萬里的遭遇和命運,已經成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符號,他被稱為一個敢講真話的科學家,一個只講真話的水利專家。黃萬里注定要被寫入社會發展史、科技史、水利史、黨史,總之,歷史會把他濃濃地記上一筆,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黃萬里的一生可用“五個一”來概括:一座大壩;一篇小說;一個右派;一本著作;一生執拗。
黃萬里在黃家活下來的男丁中排行老三,人稱三哥,他之所以選擇學水利工程,也是緣于父親黃炎培的一句話。黃炎培說:“我一輩子要為農民服務,所以我不能看到禍及農民而不顧……”
水利與農業和農民有著天然的聯系,黃萬里便在父親的影響下,選擇了水利工程作為自己一生的事業。1932年他從唐山交通大學畢業后,赴美國留學,就改修水利工程,后來分獲康乃爾大學碩士學位、伊利諾伊大學工程博士學位,是第一個獲得美國工程博士學位的中國人。
黃萬里畢業后曾在美國田納西流域管理局工作,也在國內各地從事過水利測量和規劃工作,還當過甘肅水利局局長。長期行走江河,使得他習慣于跳出書齋看問題,和一般的學者有著不同的視野,特別注重理論聯系實際,在實踐中發現問題,而不是在書齋中指手畫腳,黃萬里這種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是他長期工作積累的經驗,也是他踐行父親黃炎培倡導的手腦并用教育思想的結果。
豐富的實踐經驗和扎實的理論基礎,讓黃萬里對自己的工作和專業充滿自信,一種超強的自信。
沒想到的是,一座大壩,開始悄悄地改變了他的命運,這座大壩就是三門峽水庫大壩。
黃河水在河南省的潼關至孟津,也即陜縣一帶為太行山脈所阻,以巨大的水力,沖出三路山口。后人把這三道激流,自東至西,稱為“人門”、“神門”、“鬼門”三門,這個峽口因此得名三門峽。
1953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它是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建設的第一年。全國人民都充滿著高漲的社會主義建設熱情。這種熱情充斥著每個人的胸膛,也影響著決策者的神經。在水利部和黃河水利委員會的要求下,中國政府經過與蘇聯政府商談,決定將根治黃河列入蘇聯援助的156個工程項目。在三門峽建設黃河上第一個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實現防洪、灌溉、發電的綜合效益,一舉改變黃河舊貌,實現“圣人出,黃河清”這一古愿。
之所以選擇黃河,這好像也是中國人的宿命。治黃,在歷朝歷代都是國家大事,此時,新中國剛剛成立,全國上下意氣風發,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從這樣的背景看,沒有再比治黃工程更顯威力的大事了。
1954年,國家計委正式成立黃河規劃委員會。在蘇聯專家組的指導下,編制黃河流域規劃。1955年4月,黃河三門峽大壩工程動工。同月,由周恩來總理主持,水利部召集學者和水利工程師70多人就已開工的黃河三門峽水利規劃方案進行討論。
就在這個時刻,44歲的黃萬里站了出來,在眾多的與會專家中,他的聲音很特別,很刺耳。他沒有對設計方案本身提出什么論證意見,而是從根本上否定了這項工程,他認為:三門峽根本就不適合建壩!
黃萬里一鳴驚人,他成了唯一一個站起來反對修建三門峽水庫的人。
黃萬里的反對理由很簡單,他認為:黃河含沙量巨大,一旦三門峽大壩建成后,黃河潼關以上流域會被淤積,并不斷向上游發展,到時候不但不能發電,還要淹掉大片土地。他同時還說,“黃河清”只是一個虛幻的政治思想,在科學上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于是,接下來的7天討論會,黃萬里舌戰群儒,與其他專家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到最后,會議就開成了對他的批判會,人家再開會討論時,干脆就不再邀請他參加了。
不過,接下來的事實證明,黃萬里的論證是正確的。
1958年11月25日,三門峽工程開始截流。1960年6月高壩筑至340米,開始攔洪。1960年9月,三門峽大壩建成,大壩下閘蓄水。工程總投資預算為13億元,而工程總結算時實際耗資達40億元。對當時的中國來說,這相當于40座武漢長江大橋的造價。是年,潼關以上渭河大淤,淹毀良田80萬畝,一個小城被迫撤離。渭河泥沙淤積直到距西安僅30多公里的耿鎮。
結果,第一臺15萬千瓦的發電機組剛剛披紅掛彩地發電不足一個月,便沒有了用武之地,后來只好被拆到丹江口電站去了。此后多年,三門峽工程不停地改造修建,成為典型的爛尾工程。
一千多年前,唐代詩人羅隱曾專門寫過一首《黃河》詩,不知是否算是對后人的預警:
莫把阿膠向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
解通銀漢應須曲,才出昆侖便不清。
一千多年以后,黃萬里一語成讖。此后他也不停地向各個方面反映,并且,多次向中央領導上書,以證明自己的觀點。
然而,適得其反,他不斷反映的結果,就是他逐漸成了眾人眼中的另類,特別是水利專家中的另類,他被空前地孤立著。他的反映,大都如泥牛入海,沒有人再提及此事,也沒有人愿意提及此事。對于決策者來說,三門峽已經成為歷史了,出現任何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建壩有建壩的理由,修壩有修壩的道理,即使將來把三門峽大壩炸了,也有炸的道理。這些,顯然超出了黃萬里的理解范圍。
此后,黃萬里把三門峽大壩結結實實地背在了背上,也被這座大壩結結實實地壓著。
◎詩人黃萬里
寫詩的人和詩人有什么區別嗎?當然有!李白寫詩,因為他有著詩人的個性,所以他是個詩人。毛澤東也寫詩,但他只有詩人的情懷,沒有詩人的個性,所以他并不是純粹的“詩人”。
把黃萬里作為詩人來理解,只是依性情而論,并無他意!他曾對學生說過:“你們是以一個科技工作者的態度搞水利。而我既是科技工作者,又是詩人。我是用詩人的感情搞水利的。”
可能就是這個詩人感情,讓黃萬里命途多舛。
三門峽的事還沒完,不久,他的命運又被一篇小說,確切地說,是被小說中的一首小詞再次改變。
1957年,黃萬里在清華校刊《新清華》上發表了短篇小說《花叢小語》。這是一篇諷刺小說,里面嘲諷批判的對象主要有四類:一是批評北京的市政建設,有“豆腐渣工程”;二是批評在三門峽方案中,有些專家不講真話;三是批評了當時盲目學習蘇聯的高校教育模式;四是嘲諷了當時的社會環境和風氣。小說中有一首他自己創作的小詞《賀新郎#8226;百花齊放頌》,格外引人注目:
綠盡枝頭蘗,
怎當他,春寒料峭,雨聲凄切?
記得梅花開獨早,珠蕾偏曾迸裂!
盼處士,杳無消息。
桃李臨風連影擺,怯輕寒,羞把嫩芽茁。
靜悄悄,微言絕。
忽來司命護花節,
乘回風,撥開霾氣,宇清如澈。
人世烏煙瘴氣事,一霎熏銷燼滅。
翻瀲滟,芳香洋溢。
好鳥百花叢里舞,這當兒,鼓起笙簧舌。
心自在,任翔逸。
這首小詞,本是自嘲自娛的小品,讀起來甚至有些拗口,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過,當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給毛澤東送去了這期《新清華》之后,事情的發展,便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了。蔣南翔為何給毛澤東送這本書,目的尚不得知。總之,毛澤東看到了黃萬里寫的《花叢小語》,也讀了他填的《賀新郎#8226;百花齊放頌》……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總會發生一些特殊的事情。1957年6月9日《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么》社論,時風劇變,幫黨整風迅速轉為反右。1957年6月1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幾經修改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文章。就在同一天的《人民日報》第六版上,在毛澤東親自題寫的“什么話”的欄目下,發表了黃萬里的《花叢小語》。
黃萬里上了《人民日報》,估計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事則更讓他目瞪口呆。
隨即,《人民日報》連續刊登了批判黃萬里的文章,一夜之間,黃萬里成了全國知名的大右派。
對于個中曲折,黃萬里在1995年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有一次,毛澤東遇見我父親黃炎培時很不高興地對他說:你們家里也分左、中、右啊。《花叢小語》里把實行百花齊放政策后的國內形勢,描繪成‘春寒料峭,雨聲凄切,靜悄悄,微言絕’。這是什么話?”
如果毛澤東的確講了上面的話,那么可以看出,他不僅讀了那首詞,還牢牢地記著其中的幾句話,可以脫口而出。
沒想到吧,黃萬里的小說給毛澤東留下了這么深的印象。1959年廬山會議上,他還在各小組組長的會上說:“有這么一些中國人,說美國一切都好,月亮也比中國的好。……黃萬里的詩,總還想讀的。”
他這里說的“詩”,指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首詞《賀新郎》。
也許毛澤東確實喜歡黃萬里寫的東西,他曾對黃炎培說:“你兒子黃萬里的詩詞我看過了,寫得很好,我很愛看。”只是不知道下面這首詩,毛澤東讀過否?
自古長才難為用,
孔丘汲汲屈原慟。
居然白首成葫落。
忍對黃河哭禹功。
從此,黃萬里“一右”就是23年。在這23年中間,他曾被下放到江西鄱陽湖勞動,也被安排到水利工地干活,打掃廁所。還被揪回清華大學批斗,該干的,不該干的,他都消受了,也挺住了。
黃萬里的妻子丁玉雋也是清華老師,早年曾留學日本學醫,她也是名門之后,她的父親丁惟汾是國民黨元老。此時,也和黃萬里一道下放農村,她回憶說:“我們住在像兵營一樣的大倉庫里。黃萬里被斗得精神恍惚,連自己都搞不清是不是特務了,還給大女兒寫信,讓大女兒幫助回憶一下,自己是不是特務。”
即使如此,黃萬里念念不忘的還是治黃,在此期間,他還完成了他的論文《論治理黃河方略》。
1980年2月26日,黃萬里被清華大學黨委“平反”。他是清華大學倒數第二個被平反的右派,倒數第一的右派比他的名氣還大,是錢偉長。
右派改正后,由于各種原因,黃萬里沒再給本科生上過課,僅在上世紀80年代招過兩個碩士生,也沒有帶過博士生。以黃萬里本人的學術建樹和在國內外的影響,他具備在中國一流大學當博導的資格,為什么清華沒有聘他?原因說來很滑稽,按照規定,做博導,先得寫個申請,這樣的要求,黃萬里很不爽,性格倔犟的他不肯屈從,他憤憤然說:“寫申請,多此一舉,有資格的人,就是能帶博的人,還要寫申請嗎?不夠資格的才寫申請,我夠資格為什么寫申請?”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的為什么,當然,也就沒有人聘請他做博導了。
還有更令人傷心的事,按照現在流行的標準,作為學者或教授,必須要有一定的專著,著作等身雖說不可能,但隨便也能拿出幾本專業書籍。看看教授們的簡歷,后面往往是一長串書名,這樣的才叫學者,才夠派。
可憐的黃萬里雖然有驚世之才,但他的學術著作卻無人問津,只能束之高閣。上世紀90年代后期,萬般無奈下,他只好自費印了論文集《水經論叢》和詩文集《治水吟草》,在親友中散發。這可算是今古奇觀。
2001年,黃萬里已經90歲了,他已經不能再講學著述了,在他壽辰前,經領導默許,清華大學水利系的老師們從各自的課題費中拿出一部分錢來,為他印了一本非正式出版物《黃萬里文集》。這是一本16開本、360多頁的大書,不過,由于費用原因,只印了不到500本。
詩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做了一輩子教授的黃萬里,一生只出了一本書,一本沒有版權,沒有公開發行的書,這更是今古奇觀。
◎悲愴的黃萬里
2001年8月27日下午3時5分,在清華大學校醫院一間簡樸的病房,90歲的黃萬里溘然而逝。一個一生不屈不撓的戰士、詩人倒下了。
一座大壩;一篇小說;一個右派;一本著作;一生執拗,構成了黃萬里一生的關鍵要素。
在他的追悼會上,他的一位學生說:在國內水利學界,多年來,黃萬里代表著科學家的良心。
黃萬里的悲劇令人扼腕,他去世后,開始有人撰寫有關他的文章和書籍,每出現一本,都會引起不小的轟動。有更多的人,開始從各個層面剖析黃萬里的人生,以及他的社會意義和價值。
有人說:黃萬里的命運是個人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他就是中國水利界的馬寅初、陳寅恪。
有人說:黃萬里的一生是追求民主科學的帶有悲愴色彩的一生。我們用了45年的時間,才印證了一個科學家的論斷是正確的。
有人說:他的學問主要是致用之學,但他沒能致用,從這一點上說,他可能是個失敗者。他真正想做的并沒能做,只能發出些聲音。科學家黃萬里變成了思想家黃萬里。
我們必須承認黃萬里一生是個悲劇,而更大的悲劇在于他一生揮舞著科學的大旗,手中攥著真理,看似很強大,但最終倒下的卻是他。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對手是誰?這是為什么呢?
有人曾給黃萬里找了一個對立面,同樣是清華大學水利系的教授張光斗,說張光斗一直在支持建三門峽、建三峽。這種說法,看起來好像是對的,其實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有悖常理。一個張光斗奈何不了黃萬里,張光斗支持建三門峽、建三峽都沒錯,問題是不光他支持,站在張光斗身后和身邊的是強大的專家團隊,無處不在的行政力量,還有黨和人民的意志和愿望。而黃萬里,更像是現代版的堂吉訶德,他揮舞著長矛,卻看不到敵人。在他看來,是眾人皆醉我獨醒。而在別人看來,他醉得不省人事。
道理其實很簡單,站在科學對立面的,不是某個人,而是封建的專制和愚昧,是看不見、摸不著但卻無處不在的封建意識,正是它窒息了眾人的思想,也扼殺了黃萬里的正確,讓他倒在了一座壩下。
試想一下,難道那么多的水利專家真的不知道三門峽不能建壩嗎?
這讓我們想起了最近發生的“華南虎假照片”事件,看起來是一個農民造假,但后面的援手,有專家,有官員。故事發生的舞臺,雖然是21世紀的今天,但后面的背景還是幾千年香火不斷的封建陰魂,還是許多朝代都玩過的那套盛世獻祥瑞的把戲。就是這種看不見的意識,推動著華南虎一步一步走上前臺。想想看,難道那些官員、專家真的看不出那是一只紙老虎嗎?真的能被一個農民所蒙蔽嗎?真的沒作為嗎?還是他們寧愿把這只紙老虎獻上去,討得歡心呢?恐怕是后者。
幾十年來,黃萬里一直上書,從幾任總書記,到幾任總理,持久不息。希望得到上層的支持,反敗為勝。然而他屢敗屢戰,最終由一個科學家,變成了一個思想家,變成了一個詩人。而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將軍,像張光斗一樣,帶領更多的人,建更多的壩,或者拆更多的壩。但是他卻選擇做一名詩人,單槍匹馬,赤膊上陣,站在城門外,不停地搦戰,最后力竭而亡。
我們還是回到家庭里,再看看黃家其他人的說法。
黃萬里的侄子黃孟復說:“在兒時的記憶里,三叔為人謙和。因為三叔待人親切,孩子們時常在假期云集清華。后來聽大人們說黃萬里性格倔犟,為人耿直。……三叔從1957年獲罪,直到去世,從未停止過學術研究。去世前幾年還曾對我談及治理黃河的問題,他的身上有著中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特點:對學術執著。這一點是非常有現實意義的。”
他的女兒黃肖路說:“他是一個誠實的人,政治條件適合的時候,他講真話;政治條件不適合的時候,他講真話。對他有利的時候,他講真話;對他不利的時候,他還講真話。”
黃萬里的女婿楊樂是中科院院士,著名的數學家,他評價岳父說:“他在任何情況下從不隨大流,只按科學規律實事求是地說話。”
我曾問黃大能,怎么評價哥哥黃萬里,他說:“無法評價。”
但此前,他曾在自己的書中和文章中也多次提到黃萬里。黃大能如是說:“至于他有沒有做到父親教導的‘和若春風’,或是有沒有完全做到,我并不清楚,但‘肅若秋霜’他是做到了的。”
讓我們回到過去。
1933年,朝氣蓬勃的黃萬里準備到美國留學,臨行前,黃炎培再三叮囑道:“專門學者,必須熟悉人情世故,考慮自己的主張必須行得通,否則將一無成就。”
這些話仿佛就是對黃萬里敲的警鐘,換句話說,發生在黃萬里身上的故事,不需要出門,回到家中,聽聽父訓,抖擻一下精神,轉身出門,一切自然就解決了,根本就不需要上書各類大人物。
黃萬里自己總結人生時曾說過:
“父曾多次戒我驕傲,多次垂訓。古人云:‘雖有周公孔子之德之能而驕,則其人決不得稱賢。’戒驕必須從內心出發,僅在形態上不驕,虛偽,猶不足道也。他內心頗贊我的才能,特別是詩文,但終其生未贊我一詞。父嘗與老友背后朗誦我的詩句,事傳到我的老師,父的后輩學生,我才知父背后贊我。我力遵父訓,但最后一點終未能做到。我在成人后所犯錯誤,要皆出此!”
1959年,黃萬里和黃大能兩兄弟到北京醫院,看望住院的黃炎培,此時,二人皆為右派。黃炎培擔心地說:“今天看來,萬里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寫了得罪人的文章。大能是因為得罪了民主黨派內的某些人,總之,或多或少都是沒有掌握好做人之道。”
知子莫若父。黃炎培好像沒有提到黃萬里的對錯,只是說他沒有掌握好“做人之道”。這該是最準確的!
(選自《大家風范》/肖偉俐 著/新華出版社/2009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