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青》封面非聞一多先生作
1927年9月,新月書店出版了潘光旦先生所著《馮小青》一書。
長期以來,《馮小青》一書的封面作者為聞一多先生,沒有任何疑義。不妨隨手拈出幾本有關著作來證明:姜德明先生的《書衣百影》一書第45頁在介紹《猛虎集》時就說:聞一多先生“還為徐志摩的《巴黎的鱗爪》、《瑪麗#8226;瑪麗》等書畫了封面,又為梁實秋、潘光旦、林庚的書《古典的與浪漫的》、《馮小青》、《夜》等作了封面。”于潤琦編寫的《唐弢藏書》第133頁也是在介紹《猛虎集》時,說了同樣的話:“聞一多還為《巴黎的鱗爪》、《馮小青》、《夜》等書繪制封面”,而且這些封面“都極具個性”云云;羅小華編的《中國近代書籍裝幀》一書第19頁,說聞一多“還設計了一些其他著名作品”,其中就有《馮小青》;大型畫冊《中國現代美術全集#8226;書籍裝幀》卷,編者似乎特別認真,收入其書中的不少封面,本來設計者明明白白,卻標為“佚名”,但在彩印的《馮小青》的書影旁,卻鄭重地標示出“設計者:聞一多”;湖北人民出版社的《聞一多全集》在第11卷中,也用彩色版印出了《馮小青》的封面,置入“書籍裝幀及設計”輯中,當然認定聞一多先生是其作者了。近見新出版的圖文書《聞一多》亦持此論。
類似以上的說法,所在多有,不再具引。
《馮小青》一書的封面真的是聞一多先生所作么?不是的。先聽潘光旦先生怎樣說。潘先生1927年8月為此書初版所寫的《敘言》中有云:“篇首插圖為聞一多先生手筆;小青墓等風景畫七幀為張心一先生自杭州攝寄者,并謹志謝忱于此。”兩年后的1929年6月,《馮小青》再版,潘先生寫了《再版附言》謂:“聞一多先生代作之對鏡一圖,以印刷模糊,傳真不易,茲割愛舍去。”潘先生在這里說到的出自聞一多先生之手的《對鏡》一畫,是一幅水彩插圖。在《馮小青》初版本中只用了一次。《對鏡》的原稿后由聞先生收存,30年代中贈給孫作云先生,50年代初,孫先生又將其轉贈北京歷史博物館工作的畫家潘潔茲先生。現在已收入上述《聞一多全集》第11卷的卷首。在這兩篇《敘言》和《附言》中,先是對聞一多先生所作的插圖一幀表示謝忱,后敘及“割愛”此插圖的緣由,可見潘先生對聞先生勞作的相當尊重。而且不僅對聞先生如此,對那位并不大知名的杭州張心一先生亦然。倘若聞先生同時還為《馮小青》作了封面,潘先生決然不會略而不提。
自然,把《馮小青》封面誤歸于聞先生名下,恐怕亦非無因。1927年7月,新月書店在上海華龍路開張,董事長為胡適,下設董事11位,其中就有徐志摩、梁實秋、饒孟侃、潘光旦、聞一多諸留美俊彥。聞先生在美國學畫,功底非淺。他在同年8月25日給饒孟侃先生的信中對他之于詩畫金石篆刻就說得十分風趣:“繪畫本是我的原配夫人,海外歸來,逡巡兩載,發妻背世,詩升正室。最近又置一妙齡姬人——篆刻是也。似玉精神,如花面貌,尚能寵擅專房,遂使詩夫人頓興棄扇之悲……”也就在這年8月,新月書店出版了徐志摩的散文集《巴黎的鱗爪》和徐志摩、沈性仁合譯的愛爾蘭作家詹姆士#8226;司蒂芬的小說《瑪麗#8226;瑪麗》,兩書皆由聞一多繪制封面。10月,梁實秋的小品文集《罵人的藝術》在新月書店出版,封面仍出自聞一多之手。更不用說四年后聞先生為徐志摩在新月書店所出的、被現代書籍裝幀界奉為經典之作的《猛虎集》的封面了。
聞先生與新月書店淵源有自,為新月書店創作封面質量之高,密度之大,恐怕也正是造成《馮小青》封面亦出聞先生之手的原因,何況他確與《馮小青》初版有關。
那么,《馮小青》封面作者到底是誰?是二三十年代知名的裝幀藝術家鄭慎齋先生。鄭先生的作品,極易識辨:他幾乎無例外地在封面的某個角落簽署“人仄”二字,《馮小青》封面左下角就分明有他的署名“人仄”。遺憾的是,幾十年來,不知為了何種原因,當年貢獻卓然的“人仄”鄭慎齋先生被人遺忘掉了。可嘆!
徐悲鴻與《爹去打老蔣》
1950年,首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在北京開幕。一幀篇幅不大的國畫《爹去打老蔣》以其鮮明的時代特點和濃烈的生活氣息,引起觀眾的興趣和注意。畫的作者黃胄,即使對當時畫壇很熟悉的人,也覺得生疏。這也難怪,這位黃胄,只有25歲,其時正在大西北的蘭州軍區的一張內部報紙當美術編輯和記者。《爹去打老蔣》雖然不是他的處女作,然而送畫上北京參加全國性的畫展,卻是第一次。
參展作品很多,循例先得評選一次。評選小組由當時美術界的領導人和著名畫家組成。一年前在全國第一屆文代會上被選為常務委員、中國美術工作者協會第一任主席、時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著名畫家徐悲鴻,是評選組舉足輕重的核心人物。40多年后,著名裱畫師劉金濤——這位劉先生早年在琉璃廠畫店學習裱畫,手藝高超,人又誠篤正派,與齊白石、徐悲鴻、李苦禪、李可染、于非闇、蔣兆和等國畫大家都有很深厚的友誼。徐悲鴻收藏的珍貴長卷《八十七神仙卷》就經他裝裱。1957年傅抱石和關山月合作的巨幅山水《江山如此多嬌》也是他與另一位叫張桂桐的先生合裱成功的——因為要對參展作品負責裝裱,有時也到評選小組幫忙。還有一位女畫家、美術活動家、文學家郁達夫的侄女郁風,負責展覽會上的繁雜事務也可以到評選現場幫忙。據劉金濤先生說那次評選是很認真的。徐悲鴻慧眼識珠,鍥而不舍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為《爹去打老蔣》爭取參展資格的往事,40多年來,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劉金濤說:那天,評委照例圍著桌子坐著,旁邊放著一摞待選的畫。“我舉起來一幅,大家看看。如果舉手通過或者多數同意,我就把它放到一邊。暫時沒有通過的,放到另一邊。輪到黃胄的《爹去打老蔣》,我舉起來向評委們展示,沒有人舉手,只有徐先生說:‘這幅畫不錯,我同意’。因為只有徐先生一票,畫,只好先放到一邊。到第二輪時,我又舉起《爹去打老蔣》讓大家細看,仍然無人舉手,還是只有徐先生在說:‘我同意這張。’因為還是一票,畫依然放在一邊。過了一段時間,第三輪評選開始,一切進行如儀,徐先生在沒有支持者的情況下,表情變得十分嚴肅,但也還沉穩和平靜,只聽他一字一板地用他那宜興鄉音說:‘黃胄這幅畫很不錯,我同意參展。’這時,我很著急,真想說上一句支持的話,但我是裱畫工人,沒有資格在這樣的場合發言。還是那位潑辣干練的郁風有膽量,她是畫家,與評委們也很熟,平時又是不拘言笑的。她看到評委們穩如泰山,沒有舉手的意思,就趕快出來打圓場說:既然徐先生同意,我也投一票。這樣,《爹去打老蔣》也不過寥寥兩票,但郁風把‘徐先生同意’這話一點明,評委們也一時不好做聲,不同意也不反對。還是郁風機敏麻利,再接上一句:‘我看就算通過了’頗有些不要爭論、就此定局的樣子。我聽到郁風這話,立即把《爹去打老蔣》放到通過的一邊,趕緊舉起另一幅來……”《爹去打老蔣》就是這樣入選的,說起來也真是有趣,一波三折的《爹去打老蔣》到底是進了展廳。如果沒有徐先生的再三表態和郁風敏捷呼應,黃胄也可能不會走上這條路,即使走上這條路,也還得在更曲折的路上走一陣。《爹去打老蔣》一炮打響,徐先生又給中央文化部寫信,希望調黃胄進中央美院,他認為請黃胄參與民族美術研究,無論對美術教育,對藝術實踐,都將帶來新的血液和無限生機。后來,徐悲鴻逝世,調人一事一時停頓。但中央美院調黃胄的信,還是驚動了負責部隊政治工作的同志,黃胄雖然未能調進中央美院,也還是在1955年從蘭州軍區調到總政治部的創作室。這時,距徐悲鴻逝世也只有一年。
40年后的今天,聽劉金濤老人回憶這一段往事,仍讓人感慨不已:評委是平等的,不論是領導人也罷,權威大師也罷,一般畫家也罷,評委會上,都是委員。因而,你盡可以堅持你的意見,我盡可以堅持我的意見,不過,這狀況大概幾年后就消失了:一切由領導說了算;同時,徐悲鴻作為一位有職有權的領導和權威,他不以權壓人,他只是一再地申述自己的意思,鍥而不舍,不畏難而退。為什么?他堅信這幅畫是出自一個有為青年畫家之手,使它參展,對于年輕畫家將會產生什么了不得的影響呀!徐悲鴻出身于貧苦之家,他在舊時代經歷過難以言述的艱難,他更知道一個有為的畫家的偶然的機遇是何等重要。
《爹去打老蔣》是具有時代感的作品。在解放戰爭接近尾聲、解放大軍行將解放全中國的歷史時刻,一位樸實健壯的青年農民,將要跨馬出征了。妻子懷抱小孩來為丈夫送行,傳統作品中的臨別依依在這里消失了。雖然送夫出征,但年輕的妻子和可愛的小孩,興高采烈,看得出來是用熱情的語言囑咐丈夫放心殺敵,早日光榮歸來。畫家的匠心也從標題上表現出來,明明是妻子送郎上戰場,卻標明“爹去打老蔣”,仿佛是孩子送爹爹打老蔣,活畫出農家婦女的羞澀心理。也許,徐悲鴻看重的正是青年畫家的這一點吧。有人以為,黃胄的馬,深得徐悲鴻的心,所以,對這幅畫不無偏愛,這也許有點道理,但看來并不全是這樣。《爹去打老蔣》上有一匹駿馬,體態用筆,顯然是學習徐悲鴻的,當然這種學習也并不全到位。人物的用筆也嫌稚嫩,至于細節的刻畫,也還得完善。但徐悲鴻從大處著眼,似乎已看到了這并不成熟的作品的作者將有一個充分發揮藝術潛力的將來。真正的藝術家的心是相通的,用現在的話來就是有緣。黃胄遇上了徐悲鴻這位慧眼識珠的藝術大師,也算是早結藝緣了罷。
《爹去打老蔣》,以后一直收藏在徐悲鴻家,現存徐悲鴻紀念館。可惜,幾十年來,黃胄的不少畫冊沒有收入此畫。我所保存的這幅印刷品也經歷了40年的歲月,真希望它有再度面世的機會。
《你追我趕》的風波
1964年,“三年困難時期”剛剛過去。從艱難中掙扎過來的人們,迅速掀起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潮。當年“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中國美術家協會書記處發表了給全國美術工作者的一封信《歌頌社會主義勞動者的偉大精神》,特別強調:“我們把這一創作活動作為表現社會主義時代精神的一個新的開端”。與此信同時發表的還有“三百六十行參考目錄”。真是期待甚殷。“社會主義時代精神”自然而然是那時的主旋律了。這之后,以描繪三百六十行,特別是工農業戰線勞動者形象和事跡的美術作品,開始顯著地在報紙刊物上發表出來。同年第24期《中國青年》半月刊,就在封底印出了油畫《你追我趕》。作者李澤浩。
作者當時25歲,剛從沈陽的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留校任教。《你追我趕》的發表,對一個青年美術工作者來說自是一件喜事,特別是在《中國青年》這樣的青年刊物上。然而,誰能想像得到,就是這張油畫引起了一場傳播極廣的流言風波。
《你追我趕》是橫幅制作,近景是一排在夏日熏風吹拂下搖曳不止的蘆葦,白色的葦穗和紛亂的葦稈,給畫面帶來強烈的動感。中景是四組青年收割者,挑著麥捆搬運的隊伍。一位已經領先,三位正在追趕。沒有想到,在他們身后又趕上來一位,從他那擺動的臂膀和大步流星的步態來看,追趕的對象正是那位遙遙領先者,第四組的幾位,并不甘落后,依然負重追趕。一個個青年人歡笑的臉龐,甩動的臂膀,閃動的麥捆,似乎使人聽到了這緊張的勞動氣氛給他們帶來的快樂,增強了勞動現場的熱烈氣氛。遠景是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在遼闊的藍天下閃著金光,預示著這是一個豐收年。應該說這是一幅立意積極、洋溢著作者對青年勞動者贊美之情的作品。雖然它不可避免地帶有趕任務的痕跡,人物的刻畫的深度,特別是個性化的展示還應加強。這也難怪,趕任務的作品總難免有點概念化的通病。當年,這樣的通病實在也很普遍。
《你追我趕》發表不久,次年春天,有一股風吹了開來,見到這期《中國青年》雜志的同志在神秘地傳播著一個消息,沒有看到這期刊物的同志也在到處借來傳觀,往往是幾個人拿著這期刊物,把封底的《你追我趕》反來倒去地細細琢磨研究。這消息是:《你追我趕》中的葦叢中,寫有“蔣介石萬歲”幾個字。我也參加了“研究”活動。可惜,在紛亂的葦稈中,無論如何找不到這五個字,哪怕是不完整地、散處葦叢中也好。那時,我們都年輕,沒有什么自信心,既然這不同一般的消息能夠傳到這里,一定有高人早就發現了吧。我們找不到,當然是水平不夠的緣故。而且,這不同凡響的可以讓人頭落地的五個字,決不會是空穴來風。奇怪的是,傳過一陣以后,卻又寂然無聲了。兩年后,“文革”席卷全國,指鹿為馬,無中生有,栽贓陷害,蔚然成風。我們經見的也已不少。有時我偶然想到,這位李澤浩,恐怕難逃劫難吧。
我至今仍然不解,這股可怕的風,對一幅并不起眼的油畫的指控,何以能夠傳揚得這樣廣?在那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沒有衛星通訊的年代。我當時在秦嶺深山的皺褶中一個名叫柞水縣的銀行工作。柞水縣沒有公路,倘要到西安去,得步行一百多里,翻越莽莽秦嶺,硬是得破著膽子在草深及膝的高山小路上前行,狼豹出沒,蛇蝎當道,時時提心吊膽。一到大雪封山,柞水縣也就成了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幾天不看報是常事;有時信件一收一大捆,都是封山時節積壓下來的。連這樣偏僻閉塞的山野小城,也能傳揚這種可怖的消息,大城市也就可想而知了。聳人聽聞的消息,一天可以傳到全世界,這話確有道理。
直到前年,也就是《你追我趕》發表30多年以后,我才在電話上與畫家李澤浩進行了一次簡短的交談。談及往事,他很坦然。據說是南方的一個什么大學的學生,竟從《你追我趕》中發現了“蔣介石萬歲”幾個字,到處寫信反映,一時風聲鶴唳,雞飛狗走。那一期《中國青年》也“洛陽紙貴”了(的確,在決定寫這篇文章時,我就四處尋找這份刊物,兩家大學圖書館的藏刊中,這期刊物的封底早就被人撕掉。是當年就撕去傳觀,還是事后就斷然“處理”,不得而知。)澤浩說,他運氣還好,在外間傳揚得沸反盈天時,他所在的部門卻出奇地平靜。當然,也有過追查和詢問,但都被幾位內行領導頂了回去:油畫講究筆觸,憑空想像而在如蘆葦這種縱橫的筆觸中找什么要命的東西,并非易事,更何況,他們也組織人來找,竟是沒一點蛛絲馬跡。也許追查此事的人實在找不出一點兒可疑之點,更因為作者是一位方才入世的青年畫家,無柄可抓,故而偃旗息鼓,遂作罷論。(至于不多久“文革”褐起,保護《你追我趕》的上級領導和為《你追我趕》發表平息謠言的評論的報紙,盡遭攻擊和迫害。那是黑白顛倒、打倒一切的瘋狂年代的題中應有之義,不用說的了。)五年后,李澤浩調往報社擔任美編,后又借調到中國軍事博物館搞過軍史畫創作,《戰友》、《春回大地》、與人合作的《三灣改編》相繼完成。
其實,也不是空穴來風。早在60年代初,“階級斗爭”的弦已經繃緊,1964年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已經在一些地方鋪開,斗爭溫度正在升高。那幾位敏感的青年學子不過是得風氣之先,“敏感”得有點超前罷了。但不管怎么說,我們也得銘感那些內行的領導在關鍵時刻保護了年輕的畫家,實在也是難能可貴呵。
(選自《書房寫意》/高信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