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3月,新成立的民國政府忙得不可開交,即使至關重要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也直到3月8日才通過臨時參議院的批準,于11日公布實施。
在這個百廢待興的關頭,司法總長伍廷芳卻與上海滬軍都督陳其美卷入了一場爭論,相持不下。
辛亥革命后,各地紛紛宣告脫離清政府。到1911年底,上海、杭州、蘇州、鎮江等地也都落入革命黨的手中。遺憾的是,古城南京卻始終為張勛所盤踞。1911年12月,陳其美以滬軍都督的身份組成聯軍才攻進南京。建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時候,南京又成了新政府的首都。
就憑這個功勞,陳其美在臨時政府中也是個人物。
不過,伍廷芳同樣不簡單,他是中國近代第一個法學博士,在香港當過律師,是香港立法局第一位華人議員;洋務運動開始后,當過李鴻章法律顧問,參與過中法談判、馬關談判;他也主持過晚清的修律運動,提出過“刪除酷刑”、“實行陪審和律師制度”等主張。
在革命派之中,伍廷芳是少有的精通外交的人才,沒有他,革命派就很難找出另一個人來協調歐美諸國,調停南北矛盾。
夾在這兩個人之中,孫中山也是左右為難。
這個案子到底有多復雜呢?
其實,案情是非常清楚明了的,只是在特殊的時期,一個簡單的案子才變成了大案子,甚至是“民國第一大案”。
一個普通的刑事案
引起伍廷芳和陳其美大爭論的案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案件涉及的三個主要人物是周實、阮式,以及姚榮澤。
周實、阮式都是江蘇山陽縣(今淮安縣)人,同時也是同盟會會員、“南社”成員。1911年秋,在學界的推舉下,兩人宣布安徽淮安脫離清朝,響應武昌起義。
在山陽縣宣布獨立的當天,5000余人參與“光復大會”,但身為山陽縣令的姚榮澤借故躲避。當時的姚榮澤并不看好革命派,所以不敢露面。在“光復大會”上,阮式公開批判姚榮澤首鼠兩端,惹來姚的嫉恨。
姚榮澤判斷風向之后,聲稱“我亦漢人”,表示支持革命,被當地鄉紳推舉為司法長。姚榮澤表面上支持周實、阮式,背地里卻策劃著除掉他們。
1911年11月17日,周實路過山陽縣府學的魁星樓下,碰到一人拿著姚榮澤的名帖,邀請他到府學內議事。周實走進府學大門后,連中七槍,當場犧牲。隨后,姚榮澤又派人逮捕阮式,將他剮腹剖心。
殺死周實、阮式兩人后,姚榮澤為了逃避責任,污蔑這兩人為土匪,并把兩家的家屬一并逮捕,強迫兩家寫下認罪書。經過姚榮澤的所謂“審判”,周實的父親周鴻翥被判十年徒刑,而阮式的兩個哥哥阮保麒、阮玉麒,以及弟弟阮錦麒,也多次被姚榮澤毒打,被迫遠走他鄉。
柳亞子等“南社”成員對于周實、阮式的死亡非常憤慨,借助《民立報》、《太平洋報》等報紙揭露姚榮澤的面目,引起輿論嘩然。
鎮江的革命軍來到山陽縣,表示要重查這個案件的時候,姚榮澤借口母親有病,辭去職務,逃出山陽,到江蘇南通的通州縣躲避。
至此為止,這個案件還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
升級成“破壞革命事業”案
1912年2月,由于周實、阮式家屬、以及“南社”成員的告發,滬軍都督陳其美也介入到這一案件中。
陳其美是“南社”成員,所以,督辦這件案件的時候格外認真,把這個案件定性為“舊官僚殘殺革命志士的嚴重事件”。
當時,陳其美是滬軍都督,不方便直接到江蘇抓人。事實上,他和江蘇都督程德全交涉的時候,對方根本不買他的帳,于是只好直接向孫中山請求,要求把姚榮澤押解到上海,按照軍法進行審訊。
1912年2月9日和10日,孫中山連續發了三封電報:《令莊蘊寬將周、阮冤案移交滬軍都督辦理文》《令張察將姚榮澤及全案卷宗解送滬督訊辦文》《令陳其美秉公訊辦周阮被殺案文》。
早在1月6日,孫中山接受《大陸報》記者采訪的時候就特意提出:“中華民國建設伊始,宜首重法律”,所以,他要求江蘇方面押解犯人的時候,提供了一個理由:姚榮澤是在上海被周實、阮式家屬以及“南社”成員告發的,所以,應該將人犯押解上海審訊。
有臨時大總統的三封電報命令,盡管不樂意,江蘇都督程德全不得不將人犯交到了上海。
1912年初,民國剛剛成立,驟然接觸到革命志士死于“舊官僚”的案件,大部分人都冷靜不下來。正如陳其美所說“民國方新,豈容此民賊漢奸,戴反正之假面具,以報其私仇,殺我同志。其美不能不為同仁昭雪。粉身碎骨,有所不辭”。
對于這個案子,陳其美并不覺得是什么難題,他認為“這種罪大惡極之人不需要審判,應直接判死刑”。
如果都是這樣激憤,姚榮澤就是再有本事,也難逃一死了。
不過,和陳其美的激憤相比,伍廷芳就理性得多,他認為:“在姚未被法院依法判決有罪之前,我們應把他作為一個無罪的人看待,應該給他以公正的審判。”
伍廷芳很反感陳其美稱姚榮澤為“民賊”“姚賊”的做法,他認為陳其美的做法,“語義之間,似坐實姚榮澤為有罪。天下豈有先坐實彼造之人為有罪,而對于此造不生危險之理?”
如果我們翻翻現在關于“無罪推定”的相關說明,會發現伍廷芳的言論,簡直就是“無罪推定”的標準解釋。按照“無罪推定”的原則,如果一個人沒有被判盜竊,那他就不應該被稱之為“小偷”,而只是“嫌疑人”。遺憾的是,時至今日,我國的不少媒體還經常把各類嫌疑人直接稱為“小偷”“殺人犯”……
隨著陳其美對此案的定性,刑事案件悄然升級為舊官僚“破壞革命事業”的大案。同時,伍廷芳與陳其美的爭論也拉開序幕。
誰來審案?
陳其美對民國的建立居功至偉,所以,多少也有點忘乎所以。在上海,陳其美直接確定滬軍都督府的軍法司長蔡寅為臨時庭長,留學日本的金泯瀾等人作為民國的代表。確定人選后,陳其美才給伍廷芳發了一個電報,通報情況,還謊稱這些任命是按照司法部的要求做出的。
伍延芳很快做出了反應,他迅速告訴孫中山,姚榮澤案是臨時政府初創時期的重要案件,牽扯著國人的目光,必須按照程序進行,不能滬軍都督一人說了算。
伍廷芳給陳其美回信說:“姚榮澤一案,既按照文明辦法審理,則須組織臨時正當之裁判所,所有裁判所之支配,應由敝部直接主任。應派某人為裁判官、某人為陪審官,其權原屬于敝部。”
隨后,伍廷芳提出由司法部派陳貽范為庭長,蔡寅等人為副手。
這樣一來,陳其美又不同意,雙方形成了僵局。陳其美更是使出了“殺手锏”:“蔡寅為庭長”的消息已經公開,民國政府要樹立威信,就不應該隨意更改已經發布的消息。
最終,雙方各退一步,臨時裁判庭設立三名審判員,不設庭長。三人之中,陳貽范居中,蔡寅居左,另一位司法部的成員丁榕居右。
就這樣,確定了審判機構和審判人員。但接下來,又遇到了律師的問題。
在與陳其美討論審判人員的時候,伍廷芳還在電文中提到了律師辯護制度的問題。伍廷芳說,“目下,我國法學漸明,已有律師公會之設,各省裁判所且確許律師到堂辦理案件”。
而新式的審判過程應該是這樣的:“先由辯護士(律師)將全案理由提起,再由裁判官動問原告及各人證,兩造辯護士盤詰,俟原告及人證既終,再審被告。其審問之法與原告同。然后由兩造辯護士各將案由復述結束。”
這是典型的英式審判,案件在經過律師和原告、被告的詰問過程后,“陪審員”裁定被告是否有罪,至于量刑的輕重,則由裁判官來決定。
總體而言,“斷案之權在陪審員,依據法律為適法之裁判在裁判官,盤詰駁難之權在律師”——陪審員、裁判官與律師三足鼎立,最大限度保障原告與被告的權利。
按照這一設想,最終敲定的審判機構里,還有7名陪審員。
對陪審員的選任,伍廷芳也主張采取西式的做法,“舉地方公正紳士二三十人,將其邀請到堂,即將其人姓名置一筒內,作拈鬮辦法,由筒內拈出七人或五人,隨同秉公裁判”。
伍廷芳還提出了回避原則,“如數人中有與原被告夙有嫌怨或于此案抱有成見者,原被告可不承認,再由筒中拈出他人充補,亦須原被告承認方可”。
“洋律師”能不能上庭?
伍廷芳辦理這個案件是抱著巨大希望的,他希望通過案件普法,體現民國的法治精神,甚至,他還希望通過審理這一案件為收回領事裁判權做鋪墊。
允許“洋律師”上庭,就體現了伍廷芳的這一目的。
對于“洋律師”,陳其美是一百個不樂意。他認為:首先,這個案件和外國人沒有任何關系,沒必要牽涉“洋律師”。其次,“華人素有崇拜外國人之習慣性”,容易影響審判的公正性。第三,其他國家也一般不允許外國律師為本國人辯護。而除此之外,陳其美還擔心允許外國律師出庭,會成為列強干涉民國司法的借口。
伍廷芳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說“今欲設法收回領事裁判權,必須未收回之先,將法律及審判方法實地改良,示以采用大同主義之鐵證,使各國報紙表揚而贊美之。隨即編纂完美之法律,昭示中外。然后有所挾持以與談判。庶于收回領事裁判權一事,始有希望。廷之擬準其聘用外國律師者,盡本此意。”
伍廷芳的設想是,民國政府應該“按照文明國辦法”,體現民國依法治國的新氣象。如果真的能夠讓外國人相信中國的法治,那么將大大有助于收回列強的領事裁判權,維護中國的司法主權。
所以,伍廷芳說出了他對這次案件的希望:“不為一人爭是非,實為司法樹保障。”
姚榮澤的案件最終沒有出現外國律師,也沒有外國證人,這一爭論也就不了了之。接下來,就是審判了。
上海“三審”姚榮澤
經過若干爭論之后,1912年3月23日上午,姚榮澤案在上海南市市政廳開庭,這是民國的第一次公審。
把姚榮澤案稱之為“民國第一案”,確實是名副其實。這個案子是民國的第一個公審案件,涉及到民國的臨時總統、司法總長、滬軍都督等高層,更重要的是,案件所反映的司法獨立及文明審判理念,對于欠缺民主與法治傳統的中國來說,意義尤為重要。
公審的過程完全是西式的,法庭上除了3名審判官、7名陪審員之外,還有大量的旁聽者。在旁聽者中,有政府官員、“南社”成員、記者、國外人員等,共計190多人。
經過16日、30日、31日三次庭審,陪審團認定姚榮澤謀殺罪成立。根據陪審團的結論,丁榕宣布:判處姚榮澤死刑,兩周內執行。
姚榮澤的律師請求陪審團施恩,丁榕提出,可以由陪審團上書總統請求赦免。丁榕同時也宣布,如果總統赦免了姚榮澤,那么姚榮澤需要向周、阮的家屬各賠償2000元,另處罰金1000元。
審判結束后,陪審團中的四人同意上書總統(當時總統為袁世凱,他于3月12日就任)請求特赦。結果,姚榮澤被袁世凱準予特赦,以此被免于死刑,改為終生監禁。姚榮澤主動繳款10000元,作為對周實、阮式撫恤以及建祠安葬的費用。
姚榮澤在監獄待了3個月,又遇到特赦出獄,以致柳亞子無奈地感嘆:“我們幾個書呆子,又中什么用呢?”
伍廷芳的法治夢
回顧姚榮澤的案件,這是一個事實清楚的簡單案子,爭執點不是案情,而是用權斷案,還是以法斷案。
據說,盡管伍廷芳和陳其美爭得面紅耳赤,但他對后期的審問過程,甚至是定罪量刑,幾乎從沒有過問。伍廷芳關心的,是審判的過程有沒有按照司法獨立的精神來進行。
伍廷芳推崇的是“形式正義”,強調“程序先于權利”,只有正確的程序才能有好的結局,如果沒有好的程序,那么,再正義的目的都可能為惡。
對民國初年的人而言,伍廷芳的思想過于現代,所以,他忽視法律的實質公正,不關注審判結果的做法,使不少人對他極為不滿。
這并不奇怪,即使是居功至偉的民國締造者之一的陳其美,同樣擺不脫采用行政手段、軍事手段干涉法律的舊派作風,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伍廷芳的苦衷?
司法的獨立,從來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
(選自《都市#8226;翻閱日歷》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