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諱俊生,生于民國二十年夏歷七月初九日,終于共和國五十六年夏歷七月十一日,壽七十有六。先母周孺人諱旭蘭,生于民國十八年夏歷九月十一日,終于共和國五十一年夏歷二月三十日,壽七十有二。先是,母亡無所厝,乃藁殯于公墓;越六載,父亦去,文與諸弟方奉柩合葬于先祖之墓。又三年,因葺而碑之。
吾祖之所從來者久矣。高祖諱曰康,曰康生曾祖錦秀,錦秀生大父步樓,步樓生我皇考俊生。五世以上,余不敢有聞。族譜載曰:吾族之徐氏乃鹽城西鄉“東海堂”一脈。何謂“東海堂”?不得與聞。“文革”中,平墳整田,余嘗于吾族祖塋得一墓碑,文皆漶漫,唯“海門”二字依稀可辨,蓋吾先祖遷自海上歟?或曰吾祖明洪武間自蘇州來,世代耕讀,未有聞達。噫,豈無聞達?或隱焉矣!
先君少時就學私塾,雞鳴即起,夜分乃寐,寒暑三易,略通詩書。及長,游歷南北,頗增識見。年十七喪父,依于其季父且為之傭,備嘗艱辛。年十八迎先母,相守一生。生當亂離,閱盡人間疾苦,慨然有救世之志,革命入黨,舒民于窘難之中。又果敢剛毅,好排難釋紛,以故民多稱之。不事浮屠,不語怪力亂神,嘗從容謂余曰:“人死魂滅。吾百年后,毋厚葬,毋超度。若死而有靈,以吾平生所為,無一愧于心負于天,神鬼安奈我何?若死而無靈,祈神佞佛,徒糜財物,亦與亡者無益。吾死之日,趣行火化,然后素衣深穴,袝諸汝母棺側而已。所謂孝子,生當盡心乃爾!汝已老老,吾無憾矣。”大去之日,晝與鄉鄰博弈為戲,晚嘗食粥兩碗,菜一碟。方就寢,稍感不適,急送醫,救之未及,溘然而逝。嗚呼!生不愿求諸人,死亦不累及子孫,其持節自守若此。千里之外,余聞噩耗,悲慟摧割,如何可言!
先母年二十,歸吾先君。時先大母祁氏寡居,昧目老邁,而姑叔幼沖。先母上侍孀祖,下撫稚孤,事極謹孝;家有緩急,應對干練,游刃有余。先大母每稱曰:“賢者吾子婦!天若有情,將嘉其兒孫繁衍、以祚吾門乎?”驗之后日,卒如先大母之言。育有三子五女。長子曰文,次曰武,幼曰斌;女曰秀、美、英、芳、花。皆有后人,今后人又有后人。詩云:“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其是之謂乎?先母禮佛甚篤,居常食素,日日供香,口念南無。慈悲愛人,及人老幼。鄰人有急,濟貧赒委,如恐不及。吾每省親,即趣吾治貲返故里,以賑宗之老且無依者。歸,猶詢之以所贍者,慮吾或有差池也。
先君先母信仰不同,性格各異,教子則一也。
吾為兒時,嘗罹重疾,便血一月,幾死者三。幸得老僧治。愈,心癡神木,吾父深憂之。四歲始能言,慵懶不肯學。先君不以我之體弱而稍貸,每日課之甚嚴,黎明習字,秉燭誦詩,雖溽暑嚴冬而不廢。又于雕蟲末技、棋牌游戲,悉聽便之,謂其雖小道,為之猶賢乎己。今生也好書,筆耕不輟,又時或嬉而廢寢,皆幼承庭訓之故也。
嘗憶庚子中,天災人禍,餓殍遍地,民不聊生,鄰家多有逃難乞食者。先母持家勤儉,精打細算,雖苦不堪言,絕不令子女受嗟來之食。嘗謂人曰:“若乞食于人,吾兒志氣盡矣!寧可饑斃,絕不為也。”丙子年,余少有進,宗親盡以為榮,而母未嘗有喜色。謂余曰:“此非汝之能也,乃汝祖好德,今始蔭之。吾兒當正心守志,勤勉不怠,庶不欺父母殷殷之心。”
先母病困日甚,余晝夜不去側。嘗語余及諸弟曰:“死,人所不免,吾年過古稀,子孫繞膝,何憂之有?顧與汝等永訣,能不悲乎?”于是泣下數行。又謂我曰:“天若祐吾,愿來生與汝重為母子,可乎?”余聞而慟絕,連呼:“可,可,可!”及亡之時,余旦夕哀號,水米不入口者累日。初,母體尚健,即預備周身之具,數招諸子訓飭之。彌留之際,交囑后事,指揮若定,又命具棺而殮之。既沒之日,知與不知,四鄉臨哭者不絕于門,蓋吾母“小善人”之名已布在民間、傳諸眾口矣!
先君之介節嘉言,先母之慈懷懿行,非文所能盡道。惟泯而不傳,不孝益深,故略述一二,以慰先人,以安我心。銘曰:
維我尊堂,生于中荒。功名否顯,令德隆昌。母行柔仁,父秉貞剛。貧賤不移,特立昭彰。言傳身教,育子有方。百年之后,名垂宗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