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南京這座城市已經十幾年了,每年冬天的某一個上午,都會有令人不安的警報聲驀地從四方響起,旋即意識到:今天又是十二月十三日了,大屠殺紀念日。
這樣的警報聲,會給人烏云壓城的感覺,陰霾的日子不必說,就是晴天,那陽光似乎也格外慘白。但只是幾個小時的情緒低抑而已,大屠殺紀念館從沒去過,也沒想到要去。后來了解到張純如的自殺,就更不敢去了。然而,今年清明節的前一天,在電影《南京!南京!》放映之前,我終于決定去了,帶著八歲的兒子,很鄭重。事實上,主要是為了孩子,出于某種潔癖,我自己是情愿回避歷史具體的殘忍的,只要看見殘忍兩個字,領會它背后可想而知的內容就行了,不需要展開去看。可是,我擔心兒子不能領會。
人很多,排了幾條長龍,我問工作人員,是不是因為清明節,人特別多?我希望這是充滿同胞親情的清明祭奠,以證明某種未被遺忘,替死者也為自己確認一份安慰。可是,工作人員回答:當然,清明放假嘛,平時哪有時間。我強調地問,這些人是不是專門在清明節來祭奠的。他說,那倒不一定,這種情況也有,但是很少;雙休日也有很多人來的,這里不要錢嘛。
門口的雕塑先聲奪人。幾乎都是枯干的手,奮力前傾的姿勢,離亂中悲愴的奔逃,生的極度緊迫與凋零。老人在逃,底座上的字:“滅絕人性的大屠殺開始了!手無寸鐵的平民啊,逃難,是求生的唯一。”數量甚少的日本兵便能降伏數量甚巨的中國百姓的史實,似乎一直是中國人沒有骨氣、不敢反抗的恥辱的證據,許多后來者說起來都振振有詞哂笑不已,我自己也曾經這樣說過。可是,一旦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地想一想,我的聲音也是喑啞的,我不敢保證自己會奮力沖上去。幾年前,看見《南方周末》上有篇文章寫到,二戰期間,面對納粹,歐洲人也是這樣的,不能要求手無寸鐵的百姓如何奮不顧身地抵抗有武裝的軍隊,更不能對百姓進行這樣的道德施壓。由此我才如釋重負,不再為自己的貪生怕死而暗自羞愧。中國人總是以嘲笑中國人為能事,而嘲笑的同時,是把自己排除在“中國人”這個群體之外的。陸川反其意而行之,《南京!南京!》一個重要的創作意圖,就是要表現南京人的抵抗,中國人的抵抗。南京陷落時,并非毫無抵抗,而是有過極其壯烈的抵抗,盡管只是極少數人,也足以成為南京人乃至中國人骨氣的證明了。當然,不抵抗主義是有的,守城的官兵大部棄城而去了,據說臺灣影星秦漢的父親孫元良就是其中一名高級軍官。半個多世紀之后,秦漢又來演了《南京大屠殺》(《南京1937》)一片中的男主角,不知當時有何感想。
一尊雕塑是男人拖著妻子在逃:“慘啊,我可憐的妻!惡魔奸了你,捅了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這是一個無奈的知識分子的終極掙扎,自有一種特別的酸楚。另一尊雕塑是母親面對蒼穹倒下了,扭曲的身體上,孩子在吃奶:“身體寒冷、驚恐將這哭僵的孩子凝凍!可憐的寶寶怎知母親已被捅死,血水、乳水、淚水,已結成永不融化的冰。”看到這里,我近乎攫取地緊緊拉著孩子的手,慶幸我們是安全的。一直在和平中,便覺得唯有貧窮是可怕的,看看這些悲慘的場面才意識到,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戰爭更可怕?如果戰亂到來,我將攥著孩子的手,盯著孩子的眼睛,對他說什么、做什么?我想我一定恨不得用我的擁抱把他嵌到我的身體里去,用我的注視把他吸入到我的眼睛里去,我只能用我的身體去藏匿他、保護他,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么樣。
《南京!南京!》中的唐先生一家又讓我想起這兩尊塑像。唐先生也是一個可憐的知識分子,女兒被日本兵從窗口扔下時,唐先生的哀嚎聲和扭曲的面孔,可以成為電影史上的一個經典,范偉演得真好。和平心態的后坐力太強了,在難民保護區里,唐先生的妻子等一干人還在打麻將,還在鶯歌燕語,唐先生還在跟小姨妹打情罵俏,唐先生的妻子還在敲打著唐先生把每月的薪水交來,這就是中國人生活的韌性,只要不是打到頭上,就依舊是糖化在水里的日子,甜得撈不起來。兩個民族,不一樣的活法。日本是一個緊張而陰沉的民族,日本人的人生似乎就是一場沒有怨言的苦役,他們的戲都讓人覺得沉重悲愴;中國人就活得放松,甚至放松到好死不如賴活著,中國的戲是吹吹打打,何等的熱鬧,結局也往往是大團圓。唐先生是一個試圖茍安的好脾氣的上海男人,可是,最終還是家破人亡了,悲劇使唐先生驀然變得很像個男人了。
為了茍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唐先生去向日本人舉報了保護區內收容傷兵的事情,這一舉動讓我特別鄙視。可是,沒幾天又看電影《拉貝日記》,我對于唐先生的鄙視減輕了。《拉貝日記》中,也有偷偷收容傷兵這件事,拉貝先生知道后,堅決反對,他說,這樣會害了整個保護區。拉貝遵循保護區的規則,因為這是保護區得以存在的前提。說到底,這是一種理性。其實,在慘絕人寰之前,還是有一點規則可講的,如果南京當時宣布為不抵抗城市,按照國際規則,是不至于招致屠城的,可是,國民政府一面下令守城抵抗,一面又不堅決,日本軍隊一來就潰逃了,所以才有了這場屠殺。“一#8226;二八”事變時,一些并沒有真正的抗日行動,只是成立了抗日團體、擁有團體徽章的青年或操練過幾日的學生軍,都被日本人捉來殺害了,關于此,魯迅感慨:“像這一般青年被殺,大家大為不平,以為日人太殘酷。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只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集外集拾遺#8226;今春的兩種感想》)日本對待中國當時的守城抵抗,可能也是有著這樣的認真,因此緊張萬分,嚴陣以待,發力過猛,“防衛過當”。殊不知,南京的守軍并不認真。
德國是極其講究規則和理性的民族,拉貝正是傳統的德國人,所以他會理性地遵循一種規則去做。《拉貝日記》中反復提到規則,強調規則。拉貝還說了一句話:我倒希望這里日本人多一些,日本能跟偉大的德意志結盟,說明他們還不錯。所以,別以為拉貝保護中國難民,就說明他看得起中國人,不,他只是出于人道,在國際公約的理性約束下的一種人道。如同美國白人認可法律規定的有色人種的權益,并不等于對有色人種真正的平等與尊重。這種人道也是一種理性。這種與民主、科學并行的理性或許比道德和正義更能保證人道的結果,所以它很重要,值得遵守。如果沒有這種理性,拉貝就未必會去向日本人爭取設立這樣一個保護區。我之所以不再那么鄙視唐先生,是因為從理性的角度來看,他的所作所為有可寬宥之處。理性的人道是超越民族主義的,因此在特定的情境下更加可靠。
應該把民族主義跟愛國主義區分開來。民族主義情緒就是借助集體的力量將民族情感強化為一種道德,這種集體道德貌似一個莊嚴的穹廬,其內里卻往往被抽空了,又缺乏理性的支柱,很容易坍塌。民族尊嚴就是所有公民尊嚴的總和,公民有尊嚴,民族才能有尊嚴,國家是否給予了公民以尊嚴?公民是否重視了自己的尊嚴?這都是需要自問的。想起郁達夫的《沉淪》,一個留日中國學生很苦悶,去嫖妓都受到日本風塵女子的鄙視,只因為他是支那人。苦悶到最后,這個人投海自殺了,臨終時留下話:“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主人公的苦悶十分令人同情,愛國之情也十分可嘉,渴望祖國強大起來也是真心的,可是,強大起來干什么呢?就是使子民得到嫖妓的尊嚴和便利嗎?關于《南京!南京!》中那個日本人打鼓的細節,許多人不以為然,認為那是在張揚日本的民族士氣,可是,為什么一定要把中國人的士氣表現得比日本人高呢?事實的確如此嗎?如若不然,跟精神勝利法又有何異?我們真的需要跳過民族主義情緒來討論民族的尊嚴和士氣問題了。看到自己的不足,然后去發奮,才會迎頭趕上,僅僅不服是沒用的,也不能證明其愛國。我認為陸川并不是要為日本精神張目,他是在表達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他看到了深植于日本民族根性中的難以征服的東西,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巨大的危機感,他把這種感覺滲透到了打鼓這個細節中。陸川把打鼓的場面表現得那么充分,就是為了提醒或者說警醒中國人要有危機意識。對待日本,可能真的需要適度的緊張感。
紀念館前還有一尊塑像,是獨向蒼天的悲憤的女人,底座上寫著:“圣潔的靈魂豈容禽獸的凌辱?!只有死!只有死!只有死可洗去這污濁!!!”這段文字中暗示的意思我不能接受,為什么被奸污的女人要以死去雪恥呢?這等于告訴女人們: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女人的貞潔都比生命重要,女人敢于以死來去除強加到自己身上的污濁,這個民族就干凈了,有尊嚴了。然而,一個文明的民族應該這樣告訴自己的女性公民——這不是你的錯,即便被凌辱了,你也應該活下去。女人的貞潔關系到一個民族的尊嚴,再具體說,就是關系到這個民族的男性公民的尊嚴,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南京!南京!》也觸及了這個問題。在關鍵時刻,女人的手舉了起來,挽救了很多同胞的生命。可是,舉起手來的只能是妓女,陸川的勇氣到此為止。不敢想象,電影會讓一個女大學生舉起手來,那樣國人是絕對接受不了的。可是,為什么只能是妓女呢?為什么妓女去獻身大家就不那么心疼呢?因為她們是憑這個吃飯的?可是,現代意義上的個體的尊嚴是人人平等的,不應有等級之分。就為了他人而去獻身的屈辱或崇高而言,一個妓女和一個女大學生沒有本質的區別。類似的情況,中國歷史上有王昭君也有賽金花,二人的性質沒有太大差別,可是,王昭君流芳千古,賽金花遺臭萬年,原因在于王昭君是宮中貴人,而賽金花曾經做過妓女。如果影片中的幾個妓女經歷這場劫難后都活了下來,結局會怎么樣呢?不會有人感激她們,她們將遭到更大的唾棄,丁玲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都不脫這樣的命運。
進到紀念館里面,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它的設計催人淚下。整個肅穆悲愴的格局、雕塑、石碑、照片以及一大片象征著歷歷白骨的大塊的鵝卵石,無不揪人心底。還有它的音樂,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愴的音樂。一開始,兒子問我,媽媽,這音樂怎么這么悲傷啊?他顯然感到不安了。我說,因為這是在紀念一段悲傷的歷史。后來,他又對我說,媽媽,我害怕這音樂,它太憂傷了。我感到他快要受不了了,但我還是帶著他繼續走下去。大滴的眼淚似乎就懸掛在眼睫上,等待沉重地垂落,胸腔透不過氣來。我想張開嘴,大口呼吸,甚至大聲哭泣。我告訴自己,這就是讓張純如窒息絕望乃至走向自殺的那些人性之惡陳列的地方。
看著萬人坑里的骨頭,我的骨頭縫都涼颼颼的,這些都曾是如我一樣的肉身呀,不是被生命的自然衰竭,而是被人為的酷虐毀掉了。生命被拿走了,也許沒有什么,站在時間的彼岸來看,結局是一樣的。可是,想想刀槍對于肉身的施暴,那些血腥酷烈的場面,我感到受不了,那是一種生理的痛楚,未經內心便直抵身體。一時間,甚至對于自我及親密之人的肉身,都產生了深重的懷疑和否定。“被刺刀挑開肚皮的孕婦”,這些語詞和畫面首先抵達的是我的腹部,我感到了來自子宮深處的疼痛。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孩子的頭,它依然完整而堅硬,我心里略感踏實。耿立在散文《遮蔽與記憶:趙一曼》中提道,日本人對趙一曼行使酷刑,連女性器官都不放過,甚至故意如此,因為這不僅是一種身體的酷刑,更是一種精神的酷刑!女人的感性使她們的內心離身體更近,當她們柔軟的隱秘慘遭暴力的荼毒,世界都不能不為之痙攣!女性器官是人類的生命之源,這不僅是對女性的施虐,更是對母親的施虐,是對整個人類的施虐!
那樣的強奸,連動物的交配都不如,會有快感嗎?人一旦變態,真比野獸都令人惡心,惡心得可怕。所謂禽獸不如,此一也。種種的殘暴,連張純如這樣的旁觀者都對人類產生了自暴自棄,那些當事者又是如何經歷過去的呢?他們不會作嘔嗎?不會自我否定嗎?只能用走火入魔來解釋,人性在特定時刻無法降住魔性。人類的生命需要尊嚴,我們從人類相同的肉身中看見自己,所以,對于他人生命尊嚴的否定,就是對包括自身在內的人類生命尊嚴的否定。而對他人的肉體施虐,實際上就是在對自己的內心施虐。《遮蔽與記憶:趙一曼》中寫道:在趙一曼所受的虐殺中,我們感到酷刑和罪惡不僅是日本人的恥,它是人類犯下的罪,是世界之恥。戰后人性回歸,確有日本軍人無法承受自己曾經的人性惡,自殺了。日本軍官大野泰治對趙一曼行刑前,居然先到牢房里去請她為自己寫字留念,趙一曼為他寫了一首詩,大野后來一直保留著;在戰犯管理所交出這首詩時,大野先對著那張紙敬了一個軍禮,然后淚流滿面,跪在地上祈求趙一曼靈魂的寬恕。
許多人把焦點對準《南京!南京!》中的日本人視角,我倒覺得這不應該被視為日本人視角,電影是站在人類視角(或者大人性視角)上來考察南京大屠殺的,在表現民族之痛的同時,還表現了人類之傷,或者說人性之殤。
但是,《南京!南京!》結尾的角川自殺,我認為是生硬甚至虛假的。我也看過馮小寧的電影《紫日》,日本小姑娘秋葉子的城府遠遠超出蘇聯女紅軍和中國農民的想象,使人驀然感受到日本民族那種陰沉的諱莫如深的人性的可怖,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是永遠不該有安全感的。連一個小姑娘都如此人小鬼大,令人驚悚,一個身經百戰的軍官怎么可能那么從善如流呢?日本的武士道傳統精神不消說了,就是正常的學校教育,也是教人發狠,走向決絕,乃至去死的,《紫日》中教官的獰叫不就是這樣的嗎?它在關鍵時刻就會響在秋葉子的耳邊,使之做出令蘇聯女紅軍和中國農民匪夷所思的決定。日本頑強的文化傳統和人格教育注入其國民骨髓的東西,不是那么容易說服和感化的,時至今日,我們仍不能存有幻想。
兒子因為喜歡日本的動畫片,進而喜歡日本,并立志將來要到日本留學,他問我,和美國比起來,我們是不是跟日本和韓國更好些?我很詫異,難道紀念館里的這些都白看了?他說,因為日本和韓國跟我們近呀,是我們的鄰居。我說,感情好不好跟遠近沒關系,姥姥離你那么遠,你不是還跟她親嗎?對于跟自己情感傾向相逆的事情,他可能一時難以接受,同時也懷疑自己留學日本的愿望應該與否,所以他實際上是在跟自己辯論。好在,多少天之后我發現,這次參觀并沒有改變他將來留學日本的愿望。我并不愿意把簡單的好惡強加到孩子頭上。
小孩子老想搞清簡單的是非,他問我,媽媽,日本人是不是最壞的?我說,不能一概而論,哪個國家都有好人和壞人,只能說侵略中國的那些日本人是壞的。他又問,哪個國家的人是最好的?是中國人嗎?我還是前面的回答。他大概感到不得要領。他不明白日本人為什么要來打我們,我的解釋蒼白無力,而且突然發現,我也不太明白。小孩子的發問是無意中的刁難,最不易應對。把非凡的復雜化為非凡的簡單需要高超的智慧,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繞進去出不來了。
看到悲慘處,他又問我,媽媽,我們是不是應該繼續憎恨日本人?我想了想說,現在的日本人不是當初侵略我們的那些人了,恨他們也是沒有道理的。他接著問,我們是不是什么時候也要去打日本人?我問為什么,他說,報仇呀。我舉了他自己的一個例子來啟發他,曾經,他跟我說有個孩子老打他,出于一個母親的本能,我憤激地脫口而出:你為什么不打回來呢?你狠狠地踹他一腳,看他還敢不敢!他發窘地笑著,叫道,媽媽,你怎么能這樣!我再打他一下,他不還是要打回來嗎?那什么時候是個頭呢?我慚愧地感慨,這小孩兒,簡直能成佛。通常,我們既希望和平,又希望對方先放下屠刀,這樣,就永遠不能立地成佛,而這個小孩子做到了:放下屠刀,從我開始。啟發完了孩子,我自己卻迷茫起來,佛能當什么呢?能抵抗和制止侵略嗎?佛跟侵略一樣的恒久,但又永遠不搭界。
幾面墻,鐫刻著遇難者的名字,其中一面墻的上方掛著“清明節悼念南京大屠殺遇難親人儀式”的藍底白字的橫幅。大多數遇難者,連名字都不知道,這幾面墻上只鐫刻著小部分人的名字,有的人還只是代稱或外號:老滑嘴,老九,老母豬(女),井關氏(女),某某某父親、母親,等等。老滑嘴、老母豬,這些名字讓我想起蕭紅的《生死場》,這就是中國土地上的父老鄉親。因為清明節,有一些名字上粘貼著菊花和白條,其中有一個人在九個名字上貼了菊花和白條,條子上寫著:某某某太祖母、祖父、二叔、三叔、四位堂叔、哥哥。還有一個人貼了七處,外公、外婆、父親、母親,姐姐、妹妹。國恨和家仇,就這樣統一到了這些痛失九位、七位親人的人心里。
有一束菊花放在松樹下,白紙上寫著:無名英雄、石城女兒、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某某同志千古。幸存者也死去了。死亡會扯平一切嗎?
環顧紀念館,想象著,腳下這塊土地上七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仿佛看到、聽到那些屠戮的聲音和場面,眼前是血雨腥風彌漫,睜不開眼。
一大串一大串黑白或彩色的和平鴿,多數出自日本學生的手,令人欣慰。無論對于侵略方還是被侵略方,反思都比紀念重要,記得都比忘卻重要。
和平廣場上懷抱嬰兒、手托和平鴿的母親雕塑,給人以安寧,并送人在安寧中離開。
出了紀念館,我不甘心,又問另一位工作人員,是不是由于清明節,來祭奠的人特別多了?答曰,當然,有不少是來祭奠的。得到還算滿意的回答,我便趕緊離開了,再也不敢問第三個人,生怕聽到另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