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兒》:艷麗的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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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情愛懺悔錄,充滿了絕望與狂歡,繾綣與眷戀,以及小孩子過家家式的天真抒情;從中,我們讀出了情與火的交織,愛與恨的撞擊,血與淚的懺悔,靈與肉的洗禮。關于《英兒》,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離世者、厭世者、恨世者的心態錄,一個幻想狂、囈語狂的心靈史,一個白日夢患者、文化逃亡者、偽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漫游。
顧城自殺,已成為1990年代中國文壇最為轟動的事件之一,長篇小說《英兒》則是這一事件的詩意闡釋。顧城以生命為注腳,寫下了《英兒》,從而炮制了一則精美而又撲朔迷離的讖語。《英兒》為顧城三十七歲的生命畫上句號。它因之顯得不同凡響。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英兒》是一道優美慘痛的傷痕,一首蒼白豐盈的葬歌,一篇永遠的誄文。
《英兒》,一部多么奇異的書,它完全是自傳體、自語式的;顧城本人作為現實世界的真實存在者出現于書中,并把自己在現實中的種種言語方式和行為方式統統化入寫作過程,使之成為全書的精血與骨肉。作為顧城傾其最后心力鑄就的精美容器,《英兒》煥發出落日余艷般的神采。《英兒》的美學價值,在于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文體形態,一種純美而邪異的文本樣式。這符合顧城的風格。它既不恢弘,也不大氣,然而卻小巧,玲瓏,精細,別致,敲之作琉璃聲;這回顧城用他黃金般的喉嚨,純銀般的嗓子,發出了怪麗的吟唱。
《英兒》封面為一女性裸體像,黑色襯底,半明半昧。這是顧城親自設計的,它赤裸裸地展示了詩人的隱秘世界。由之,我們仿佛看到了顧城匿于其后的那雙明朗而陰郁、透明且混濁的眼睛。
“你們是我的妻子,我愛過你們,現在依舊愛著……”《英兒》令人瞠目,令人咋舌。它帶給我們欣悅、震顫和悸動;其流走自如、暢通無阻的話語,打破了一切內在與外在的常規障礙,可謂驚世駭俗。“她們是上天無塵的花朵”,“他是魔鬼,也是魔鬼的風中飛舞的葉片”,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我們時時處處傾聽到幽靈般的聲音,巫師般的咒語,那是顧城沒遮攔的宣言,譫妄而平靜。“這些花都不要有土,讓她們離開土”,“你可以采玫瑰,但采不來玫瑰的香氣;只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遠有花朵”,夢一般的文字,詩一般的章句,交織成迷宮般的風格。作者在語言的碎片中游弋、穿行,時空的顛倒和跳躍,語調的變異和扭曲,結構的重疊和交叉,行文的詭譎和飄忽,令人讀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蹊蹺,說不出的凄迷冷清。
通讀全書,充斥我們心靈熒屏的,是這樣一些怪異駁雜的意象:海水的舞蹈,鳥的歌唱,花木的哭泣,大樹的嘆息,陰光的斑點,錯亂的腳步;荒草,墓園,虹影,閃電,鉆石,春光,波浪,火焰,女性胴體的芳香;隱秘的水藻,變幻的風景,顫栗的歡欣,甜蜜的憂傷……光怪陸離,且帶有濃濃的異域風味,宛若夢魘世界,又仿佛童話之鄉。
無疑,《英兒》這面精神透鏡,是顧城靈魂的逆光、折光和反光。從中,我們感受到的,是刻骨銘心的情與愛,是其微妙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空間。解讀《英兒》,我們可以進入顧城的心靈殿堂,窺見他內心深處的某些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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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就外在形式看,有聲有色,有香有味,有光有影,可謂妙相畢陳,骨子里卻整個兒是一枝“惡之花”。《英兒》恰如艷麗的毒花,艷麗如水,燦爛芬芳,而又奇毒無比,以其獨特的形態引人注目。
“我什么也沒有,只有這個坑埋我自己。我不好,我知道,誰也受不了。這怨我自己。我的秉性太極端了,我的最深處從來沒過八歲,我想讓人收留我的時候,門就都關上了。”這是顧城的心聲,憂傷而直率。貫串全書的,既有脈脈的傾訴,又有狂暴的宣泄;既有心平氣和,又有喜怒無常;既有溫文爾雅,又有放浪形骸。它們都是顧城心靈世界的真實映射,是同一棵樹上生發的不同枝條。
關于顧城,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詩人,一個情種,一個瘋子,一個天才;但卻不是一個英雄,一個硬漢。他集賈寶玉的纏綿感傷、維特的癡心內向、堂吉訶德的愚顛虛妄、西門慶的縱欲如狂于一體,而斧劈謝燁,又顯示出奧塞羅式的偏狹和伊阿古式的陰暗。在《英兒》中,人性,獸性,天使,魔鬼,形而上的情愫,形而下的原欲,交相糾結,體現出靈與肉無法調和的矛盾。“他是瘋子,又是魔鬼,卻在人間巧妙地找了一件詩人的衣服,他混在我們中間,悄悄地做他的事,他像羊一樣老實,寫天使的詩……”斯言不誣。
顧城遠離了現代文明,甘愿在激流島上搬石頭蓋房子喂小雞撿貝殼,過隱居生活。在一個沒有人而只有天籟的世界里,他未能保持與天地萬物、與大自然最純美的感應,以開辟心靈的牧場,卻想入非非地要在孤島上建構“女兒國”。激流島,生活單調而多彩,心情平靜又躁動,顧城與他的一妻一“妾”的確度過了一段美妙銷魂的時光。此前,這位詩人,在生活中只能給人刮鐵銹篩石灰拉大鋸刨樹根拌糖漿漆家具,毫無詩意可言,這便導致了必然與自由的沖突。他既不愿委身現實的塵土,也不愿去探求那時間之流深處的終極真理;既不愿做熱鍋里的沸水,更不愿做古壁上的凝塵。于是,為了求得心靈的平衡,為了攫取瞬間的歡樂,他“隱居”了。他惟以此脆弱的方式,來護守自己脆弱的心靈。英兒、謝燁,成為顧城賴以生存的情結,亦成為他化不開的生命死結。但藝術人格、審美人格終未超越現實人格、世俗人格,面對愛的破碎和理想的幻滅,顧城失語了。“我知道,你們都騙人,你們是有道理的,永遠有道理……”這是貧乏的吶喊,這是孱弱的傾吐,傳達出對現實世界的不可知與不可信。“我不怕英兒,不怕死。那一片墓地,草都是綠的,甚至綠得讓人心里發慌。”恰如一個無助的孩童,作無力而委屈地訴說。偏執的、迷途的孩子喲,如何在廢墟上營構天國、在沙灘上建造神殿呢?他本欲偏安一隅,自得其樂,不料,連這一隅也難保了!
于是,對于顧城,所羅門的瓶子啟封了,潘多拉的匣子打開了,他自虐、自拷,并不惜以生命之刃自傷,令痛楚之流遍布全身,由之獲得一種徹骨的大歡暢、大快感。他如受傷的荒原狼,終于發出了絕望的嗥叫。究竟是這世界辜負了他,還是他辜負了這世界?他未惶細究,就輕輕易易“把命運交給風”了!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恰如泳者溺于水劍客亡于劍,嗜好砌“城”的顧城這回終于死在他自己砌就的圍城中。這正應了詩人早期的讖語:彩虹變成了蛇影,時鐘變成了深井,紅花化作了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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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頭、繩子和死亡,代替了星星、蟈蟈、紫云英。顧城由清麗的新月,一變而為瘋狂的火爐,吞噬了謝燁,更吞噬了自己。在殺妻自縊的斧光血影中,顧城完成了對自己生命與人格的雙重自戕,留下來的是虛幻的空蕩蕩的無所附麗的詩格、文格。當生命的笛孔被血污淤塞,繆斯的豎琴為暴戾斫斷,留給我們的,便只有無孔之死笛,和無弦之死琴了!
美即丑惡丑即美,翱翔毒霧妖云里。莎翁《麥克白》如是說。
顧城的心中總有一股“毒”氣,揮之不去;他不能適當控制,令其自生自滅于內部世界,而是將這一腔怨毒之氣無端噴灑于外,既損于人,又害于己。他的極端心理和病態人格,導致了一曲文化悲歌。
顧城飲盡了青春的圣水,摔碎了生命的杯子,也摔碎了赤子的水晶心——將原本水晶般的心摔作瓦礫。顧城沒有從激流島走向開滿玫瑰的天國花園,對于他,天國遙遙,庶不可及;他只配墮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淪為地獄邊沿一束慘白的曼陀羅花。
感受不了光明是由于本身陰暗。顧城死了,終化為白骨,化作寒灰,驚破殘夢,驚碎荒唐,驚醒一小段歷史。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其實,生命,藝術,理想,不都是爬滿虱子的華袍嗎?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繆斯有意,造化無情;而宇宙永恒。人世的代謝,恰如草木的榮枯;顧城、謝燁之死,留下無盡的哀惋嘆息,留下難解的話題,但最終,它必將化作一縷輕煙遠飏,一片云彩消逝。如何建構理想的藝術人格、現實人格?當是《英兒》對每一個文化人(文人)提出的不容回避的問題。
《激流島話畫本》:定格的新起點
1993年顧城的殺妻自縊,作為中國文壇的轟動事件,已有太多的評論和議論。偶翻閱1993年5期《人民文學》,意外發現了顧城的系列組詩《激流島話畫本》。這組詩歌發表于顧城猝死前數月,其獨特的風格和新異的探索引人注目。
這是作為“朦朧詩”主將的顧城在詩壇銷聲匿跡數年之后的一次與眾不同的再亮相,通讀全詩,民間的氣息撲面而來,禪的氣息撲面而來。姊妹易嫁,傻子相親,燈火化漁,魚網飛天,鳳鳥如愿,太陽焚身……一幅幅場景,一系列意象,盎然穿透紙面,凸現出一個充滿全新景觀的文本世界。這組詩歌,自然稱得上是顧城靈魂的映射,通過它們,我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抵達顧城的精神時空和心靈殿堂,窺見其內心深處某種濃濃的文化情結,且對于顧城死亡之謎,或許有所補充。
毋庸置疑,民間之于文人,恰如地母(Gaea)之于安泰(Antaius);真正有眼光的文人,是從不放棄對民間的眷戀的。而禪,更是一個充滿玄機和妙意的魅力世界。顧城在他的系列組詩中,便呈現出將民間與禪融匯化合為一體的意向。“魚生水,水生花,花生好人家”,“好事好商量,勝于不商量,其實無話講”,“地如鍋,天如蓋,天地即合即是一道菜,何必分大菜小菜熱炒冷拌切絲與切塊”,饒富生趣,讀來有些民間藝人說唱大鼓書的味道,而又別有禪意存焉。這當屬顧城發掘和開辟的又一文本層面。民間與禪,作為古老的文化源頭,自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顧城將其化作詩之兩翼,藉之完成了在詩歌天空的又一次起飛。在詩與世界、主體與客體、物象與幻象之間,顧城找到了微妙的契合點,由之把握住一種奇異的話語操作形態,同時成功地把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其間,如水中鹽,蜜中花,體匿性存,無痕而有味。可以說,民間精神、禪宗意味,鄉野氣息、玄言風格,構成了顧城組詩的血肉與肌理,其意象是明澈而空靈、隱約復朦朧的,從中,我們品味出了歷史的悠久和現實的滄桑。
“于山于海,于水于濱。雙木非林,田下有心。飲之以雨,炊之以薪。家中有女,馬上無鄰。”如字謎,如卜辭,如讖語,如佛陀講法,天花亂墜,呈現為周易般的趣味;“雪天白頭發,白了一大把。人言雪是雪,我言雪是花。好花好為客,好雪好還家。”如兒歌,如民謠,清新可嘉,頗為口語化;“雞抱窩,僧坐禪,神明月,心雞蛋”,“雞蛋雞,抱窩僧,坐禪神,明月心”,直接采取了偈語的形式,文字信手拈來而流走自如,隨意的組接,撞擊出奇妙韻致,從而具有了特定的能指意味和穿透力。其《思鄉曲》更絕:“舊時蒜,已結瓣。拿大碗,吃早飯。甜面醬,蔥來蘸。拍黃瓜,炒雞蛋。不在咸,不在淡……串了味的炸醬面。客官道:算錢。”有滋有味,有聲有色,圖景鮮明,呼之欲出,生活氣息濃郁,恰如一出自編自導自演的獨幕劇或小品,雜耍或游戲。
這組詩歌在總體上大文大白,大俗大雅,亦莊亦諧,亦實亦虛;四六體、三七句,或拘或縱,或散或嚴,朗朗上口,煞是好讀。作者給人的感覺,是恰如一個早慧的孩子,在拍手而歌,調侃世界,預言人生,卜測一切;把宇宙當做了他的彈丸。從這組詩中,我們能夠感覺到,顧城,他仍如從前那般靈氣十足一派純凈,不惟天真之態可掬,且多了一些看透紅塵的逍遙與超脫,多了一層機智和思辨,終不失“童話王子”本色。
《激流島話畫本》發表后數月,即傳來顧城魂斷激流島之噩耗。一把斧頭,一根繩子,使顧城夫婦雙雙撒手人寰,豈不愴然!顧城的自殺,原本無可臧否,甚或指向了一種高不可及的凄絕之美;但顧城的殺妻,卻令他墮入萬劫不復的人性惡的深淵,其陰暗促狹專橫暴戾庸俗自私,于此畢露無遺。對于他的死,對于這朵天才的藝術之花的慘戾凋謝,我們百感交集,卻又實在無話可講。然而,《激流島話畫本》所表露出來的,卻分明不是因困守孤島而滋生的荒原意識,不是世紀末的絕望,不是動定無恒喜怒無常,而是心平氣和悠然自得的情懷,一如山中高人海上雅士;形而上的澄明與形而下的混沌交織成和諧的一片,其閑適情調,只恐比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過之而無不及。從中,我們絕難感受到離世者的冷漠,恨世者的孤憤,遁世者的哀音,更惶論情與火的交織、愛與恨的撞擊了。它所呈給我們的抒情主體,整個兒是一溫和、機智、可愛,無知無欲,不爭不亂,看破紅塵且饒有生趣的“真人”。可見作為詩人的顧城現實人格與藝術人格之迥異!
在顧城創作序列中,《激流島話畫本》作為全新的文本,昭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從而極有可能會成為顧城詩歌創作的新起點。但顧城的中道而歿,卻使他的詩歌姿式在這一新起點上定格,起點遂成為止點。不必諱言,顧城在創作上還遠未到達他的終極和本體。三十七歲,對于一個詩人是多么寶貴的錦瑟華年,顧城走向了民間,悟到了禪趣,他本可對自己重新設計,以創作心態的轉型、審美焦點的位移、語言技巧的提升,來完成自身全方位的超越。孰料變生不測,竟至走火入魔戕妻自縊。于是《激流島話畫本》被推得遠遠,而成為淡淡的背景,隱約的屏帷。如果不是過早辭世,以顧城之天賦、悟性、才氣,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并可拭目以待:自《激流島話畫本》以降,顧城是完全可以英風重振,拿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的。不亦惜哉,不亦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