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田黃三兩金”

1986年，剛從福州大學地質采礦系畢業的姚春茂被分配到福建省地質礦產勘查局第四分隊，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蹲點勘察，那時的姚春茂不像現在這樣留著文藝九段的長發。那年，他頂著個當時還算時髦的鳥巢發型，拎著軍用包，來到了離福州城區四十多公里的壽山村。他要在這里駐扎三年，進行葉臘石的普查工作。

在姚春茂到壽山村以前，這里的石農常常背著一些炸藥，成群結隊地進山挖石頭，然后把那些看上去挺漂亮的石頭裝上板車，運到山下賣給福州雕刻總廠。廠里找來一些工匠對石頭進行加工，便出口到東南亞一帶。不要錢的石頭能賣不錯的價格，對石農來說算是件劃算的買賣。所以，壽山村的農民不種地不耕田，只會上山挖石。

跟著石農進山，第一次看到壽山石，姚春茂眼睛都直了：怎么能有這么溫潤柔和，還帶著情緒的石頭呢?姚春茂和壽山石一見鐘情，當即給自己定下志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壽山石所有的品種都搜集完整。

“當時我就知道，這個志向是一輩子的系統工程。”姚春茂呷了一口鐵觀音茶，“為什么要這么做?那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地質專業出身的姚春茂認為這是上天賦予他的神圣使命，因為他在壽山村進行礦石普查的時期，恰好是壽山石開采最為旺盛的階段，從1986年到2006年，二十年開采的壽山石超過了之前一千年的開采總量。特別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那段時間，全村不論男女，都上山采石，出產品種已達百來種。田黃、杜林、旗降、善伯等幾個壽山石優質石種被大量地開采。斷產許久的芙蓉石又恢復出石了，還出現了壽山石開采史上從未有過的上等好石荔枝凍等。

據說，當年有個石農打算把一枚121.5克的田黃原石以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的價格(180元左右)賣給福州工藝美術公司，結果公司認為那塊石頭就值一塊上海手表(125元左右)的價格，雙方討價還價，以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的價格(175元)成交。后來，福州工藝美術公司把這塊石頭拿到廣州工藝美術展銷會上，以13999元的價格賣給了一位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教授把這塊田黃石作為禮物送給了自己的中國岳父。“這塊石頭現在少說也得值300萬了吧。”姚春茂說。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2003年SARS，2008年國際金融風暴，壽山石的價格曾經一度出現停頓之外，其他時間都一路攀升。”壽山石的價格以近乎瘋狂的速度一路狂飆，而攪動市場的是來自臺灣地區的一批商人。

臺灣金石文化的承襲是源自當年退到臺灣地區的國民黨軍界官員以及隨同撤退的文人墨窖。他們帶走的清代田黃石《鴛錦云章》印，全套共九方，每方均刻有石獸印鈕，有獅、天馬、辟邪等，九鈕各異，構思精巧，刀法渾圓古樸，目前就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中。六七十年代臺灣經濟起飛，經濟上旺盛的活力為藝術鑒賞收藏帶來了一系列的可能性：先是一些書畫界文人墨客，后是商賈巨子，從壽山石印章到把玩擺件，越來越多的臺灣人癡迷于壽山石。

當時中國大陸經濟狀況還不是很好，加之文革動蕩，金石文化在整個時代的文化書寫里出現斷層，壽山石根本沒有市場。當時的臺灣商人來到壽山村，發現壽山石的價格和價值之間巨大的背離，精明的商人們看到了其間豐沛的利潤。據說，那時在福州做壽山石生意的臺灣商人數以百計，市場就這樣被攪動起來了。采石、雕刻、交易、收藏，經濟鏈條上的每個因子開始活絡起來，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

當然，除了臺灣人的介入盤活了壽山石市場這一外在因素之外，姚春茂認為，壽山石價格之所以一路飆升的最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其本身蘊藏的文化內涵。“即便是在今天，壽山石的價格這么高，但是它還沒有到達歷史上最高時期。”

姚春茂所謂的歷史最高峰發生在康乾盛世。當時國力昌盛，文人墨客雅玩之風盛起，民間流傳“一兩田黃三兩金”的說法。田黃石出自壽山田坑，色黃如枇杷，質韌而堅，是壽山石中最為名貴的品種，被收藏界稱為“萬石之王”。姚春茂解釋說，當時三兩金的概念和今天的概念完全不同，當時的三兩金可以換到兩個沿街旺鋪店面。而今天壽山石的價格還遠遠不到這個份上。

“我在壽山村的時候，雖然是壽山石開采的最旺盛時期，但也是最悲劇的時期。”姚春茂說，采石的高潮階段，整座山上有一百來個礦洞。上山開采的多是壽山村的老百姓，他們在曾經發現過好石的礦洞附近隨機挑選一個地方。放下炸藥包之后，要舉行一系列儀式，供奉土地和山神，祈求上蒼庇佑，能夠尋到好石。

“可這樣做是巨大的浪費，我感到很痛心，卻無能為力。”作為一個地質工作者，姚春茂深深知道，這樣無序開采是掠奪性的，盲目和隨機的爆炸，直接毀壞了壽山石分布的脈狀結構，“這些年來，被炸毀的石材甚至超過了我們開采出來的總量。”

歷史上也曾經出現過對壽山石掠奪性地開采。清初，靖南耿精忠鎮守福州，發現山呈挖出來的石頭運到京城，竟然可以賣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于是變本加厲。金庸的先祖查慎行在其《壽山石歌》中寫道：“強藩力取如輸攻……日役萬指傭干工。掘田田盡廢，鑿山山為空，昆崗火連三月烽，玉石俱碎污其宮。”

“今天半現代化的開采雖然提高了開采的速度，但是無序和掠奪性開采的破壞性和危害遠遠超過了古代。”為了追求速度快而采用爆破開采，廢品率相當高，對壽山石而言，是滅頂之災。

2000年福州市政府頒布壽山石資源保護管理辦法。“保護性開采就是有規劃地進行，從山頂開始，一層層剝離……”現在已是一家珠寶公司的老總姚春茂說到自己的專業仍然有股真誠勁。

22歲時立下的志向，在四十五歲的時候完成了，家里放著大大小小千把方壽山石。閑暇時，還會和朋友一起上壽山村，看一些舊的石洞。“現在好多了，在山上有證開采的有兩家。無證偷偷開采的，已經不多了。”

令姚春茂擔憂的是，那些石農的后代，沒什么一技之長，未來不知道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