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那個煊赫一時的政界新星劉德揚,如今以書畫家這樣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繼續著人生同樣的精彩。他用中國傳統文人的人文追求與心境相接,在越來越浮躁的現代社會里孤獨而固執地捍衛著一種正在逐漸消失的美。
錯位的命運
把畫面倒回四十多年前的成都,頭上扣著“黑五類”帽子的“流浪痕”牽著年幼的六兒子。漫步在夕照中的小天竺。擁擠的街巷和錯落的瓦房,用一種詭異的蒼涼感拖慢了兩人的腳步。在一排房屋前面,流浪痕停頓下來,指著與整座建筑風格迥異的門和窗,緩緩地說:“這些以前都是我們家的……”
小天竺是成都當時最大的平民區——1949年后,政府平整了這一帶亂墳崗和低洼濕地,新建了密集的居民房,主要容納1949年前住在皇域和城墻邊的貧民、小商賑,以及被打倒的一些“黑五類”分子。1949年后,劉家資產上交,祖傳的大院遭到拆毀,肢解后的材料又被零碎地鑲嵌在新建筑里。這些胡亂安放在別人墻上的門窗磚瓦在流浪痕眼中顯得孤倔又落寞,他那調皮的六兒子卻用童趣的目光興致勃勃地打量著一切,絲毫不知道這種錯位正強烈地暗示著一個家庭在歷史大潮屢次沖擊之下的命運,更不會想到今后他將會同祖輩和父輩一樣,有意無意被推到許多重大事件的最前沿。
再把畫面拉回今天的成都,市中心最繁華地段的水泥森林里,蟄伏著一片精致的翠色。院內,文君竹、羅漢竹、情絲竹、墨竹、紫竹、云竹……枝杈蔓生,像一只只或剛勁或嫵媚的手指,將“竹廬”攏于掌心。古樸的茶具泡散了生活的節奏。四壁竹簾濾去了陽光的雜質。已到知天命之年的劉德揚穿著寬松的白衣,笑容天真又狡黠。廬外小院幾只探頭探腦的母雞不時妖嬈地“咯咯”兩聲,更為這個現代版的“歸去來故事”增添了野趣。
權力欲具有顛倒蒼生的魅惑,但總有人傾向于藝術的永恒性。很多曾經的同事甚至下屬都已是正廳以上干部了,可劉德揚并不羨慕。或許正如尼采所說,“我的時代尚未到來,有些人要死后才出生”,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許多人命中注定要不斷經歷錯位之惑,然而深暗老莊之道的劉德揚絕不會有西方哲人二元對立的撕裂之痛,兼濟天下或獨善其身,都是他俯啄仰飲的逍遙游。
書香門第,諧趣世家
劉德揚的叔祖即民國時有名的蜀中怪才劉師亮,這位頗有魏晉遺風的老先生或許是拜天府之國獨特的幽默細胞所賜,從晚清到民國動蕩的幾十年中,上演了一幕幕激進的行為藝術。據說他曾大白天打著燈籠直闖省政府大門,被驚動的衛兵過來詢問,他卻茫然地瞪大雙眼:“這里太黑暗了,我看不見。”二三十年代的成都,劉師亮的大名流傳于街頭巷尾,為官吏所痛恨,百姓所擁戴。
鋒芒太露的劉師亮屢遭軍閥暗算,卻總能逢兇化吉,可他的侄子,同是老成都著名文人的“流浪痕”就沒他那樣幸運了。“流浪痕”是民國時期典型的進步青年,以撰寫諷刺時事的雜文見長,兄弟一輩中有不少是國民黨政府中的官員,本人卻因為叛逆的文章而屢屢遭到特務追捕,在川渝一帶東躲西逃,生活動蕩而不安。
說起父親時,劉德揚一向云淡風輕的臉上露出些許沉重。正是父親,將他帶進了文史書畫的世界,也正是父親,讓他懂得了如何在最低潮的時刻依然能保持一種樂觀、幽默的心態。然而,這個受盡磨難的老人卻在臨終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德揚,今后千萬不要寫文章……寫文章害人啊!”
意外入仕
1984年,四川省委一紙通知,將原本在四川財經學院(現西南財大)工業經濟系任教的劉德揚調進了省委政策研究室工業交通處。盡管步人仕途是從小備受壓抑的劉德揚一直以來隱秘的渴望,這一紙通知還是顯得陡兀了些。
從小,劉德揚和哥哥姐姐便被鄰里稱為“狗崽子”,習慣了歧視的目光。后來,哥哥姐姐依次下鄉,輪到他時,父母為了保住身邊最后一個孩子,想出了一個裝病的辦法——當時有規定,近視一千度以上青年可以留在城里。通過關系,醫院為他開了近視證明,為了不被別人發現實情。他專門配了一副近視眼鏡,最后卻弄假成真地把眼睛戴壞了。
留在城里的劉德揚面臨著參加工作的難題。革命大院的千事對他說,像他這樣的“黑五類”子弟,又是“病青”,只能在街道辦工廠里干活,并熱心地帶他去廠里參觀。所謂的工廠不過是間破屋,低矮的天花板垂下幾盞昏黃的燈,一些老頭、老太和殘疾人蹲坐在小凳上,重復著糊紙盒一類的簡單手工活。那一刻,劉德揚突然明白,縱有千般才華萬種抱負,在這樣的環境中又有何用?
此后兩年時間,他幾乎不再出門,等待傷口愈合。痛苦難耐時,他便用書法與繪畫轉移注意力。在那個年代,藝術是最底層的行業,不被理解,不受尊重。(甚至到90年代初,不少人還對藝術抱有偏見,當劉德揚要求退出省委去成都畫院時,一位老領導驚呼:“你為什么要去那種藏污納垢的地方?”)他享受思想,卻又害怕想得太多,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1976年9月,他在成都軍區后勤部汽修廠子弟學校找到了一份美術老師的工作。第二年,全國恢復了高考,然而“病青”的身份將他隔絕在考場之外。直到第三年,《四川日報》上刊登了一則消息:“凡是‘病青’,通過體檢合格也可以參加高考。”劉德揚的命運,就這樣被權力頂峰的一個小小決定徹底改變。
他考取了西南財大工業經濟系,用一種破釜沉舟的方式——第一志愿西南財大工業經濟系,第二三志愿依然如是,不服從調配。起因緣自舅舅戰友的一句話:“讀這個系,以后當官。”本想填報川大中文系的劉德揚,一聽“當官”二字,頓覺熱血沸騰。多年來的屈辱、壓抑,伴著父親受批斗后回家那種疲憊悲哀的眼神,把他推上了這條暗藏艱險的路。
多才多藝的劉德揚一人校就擔任了系學生會副主席、班團委書記,奇怪的是,盡管一切條件都符合,每次的入黨申請卻都被駁回,直到1982年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那時政治形勢比文革緩和了不少,經過一番調查,他終于發現父親的檔案里夾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此人思想反動,送勞教。”
查清發生在自己出生前的這樁歷史懸案后,劉德揚才得以入黨。第二年春天,應邛崍縣委邀請,他和幾個在校學生去邛崍縣黑虎灘為當地農工商聯合體講企業管理。當時正值改革開放不久,農村土地制度放活,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千勁十足的劉德揚每到周末,便一路顛簸到黑虎灘,不通車的山路就搭乘農民的自行車。這樣堅持一年多之后,校方發現了此事,認為他們不務正業,提出批評并勒令檢查。就在這個關頭;《中國青年報》四川站站長張飆用頭版頭條報道了他們的事跡,將他們拔高為大專院校幫助農村經濟發展的典范。一時全國轟動,各色媒體爭相報道。中央電視臺還錄播了劉德揚在那里講課的實況。
省委組織部終于注意到了這個年輕教師,一紙通知將他調進政策研究室工業交通處。
荷畫荷心
劉德揚善畫荷,尤其是獨一枝的荷。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的君子之花,自古以來已成為中國畫的一個特定符號。歷代用風格各異的筆觸將這種植物的文化意蘊深化并固化。劉德揚的荷,用當代著名畫家葉瑞琨的話說,就是“在觀念上分歧而又無法調和的時刻,為平息內心波瀾的產物。”
這種觀念分歧無法調和的時刻貫穿了劉德揚的生命,所以他會一邊吟詠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一邊仍然為居于廟堂者們某件失敗的政治作品而氣憤得淚流滿面。他的逍遙并不是陶淵明式的對世俗激進的背棄,也不是莊子式絕圣棄智的冷漠。從青年時代起,他就滿懷傳統儒家的抱負,不僅是要為遭受過太多苦難的家庭和自己尋求一份價值證明,更是要為與他和他的家庭一樣遭受苦難的無數蒼生找到一種改變的方式。在仕途上,他最大的痛苦不是迷失自我,而是無能為力。
進入工業交通處之后,劉德揚靠著滿腔熱情和一桿筆,一邊走訪四川省各大中型企業,一邊寫調研文章。就這樣,他對四川的經濟情況成竹在胸,文章也多次獲得省社科一等獎。僅僅一年時間,才華橫溢的劉德揚就因表現突出而被提拔為副處長一那時,以29歲之齡任省級部門副處級干部之職(那時成都市還未計劃單列,這一級別相當于市上的副局級)實屬罕見。然而,當他越了解基層情況,就越不滿足于坐在辦公室動動筆而已——漢代王充在《論衡》中說道,“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劉德揚明自自己真正想要的并非是高官厚祿的榮耀,而是去地方當“諸侯”,做一番振興經濟的實事。1987年,他被省委列為重點栽培的第三梯隊人員。緊接著,隨著緊鑼密鼓的政治體制改革的進程,四川省委成立了兩個政治體制改革調查小組,在全國巡回調查,劉德揚也在其中。當他們抵達天津時,形勢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時任天津市委書記的李瑞環接待了他們,勸他們不要去北京。但劉德揚認為不弄清楚情況難以對四川省委交待,于是堅持進京,在中南海住了一星期之后,他們回到了四川。
這次經歷讓他深刻意識到了政治的復雜性與嚴酷性,盡管如此,一腔抱負仍舊不減,就在這時,他一直等待的機會終于降臨頭上——他被下派到洪雅縣擔任縣委副書記兼體改委主任。
在洪雅縣,劉德揚為農民們的淳樸與一心想致富的熱情所感動,更發現農民眼界不開闊,思維層次不發達,需要一個好的帶頭人。在中國這樣一個強調“人治”的社會里,干部的思路能決定整個地區的發展。劉德揚永遠記得帶領部門領導視察縣轄下一個水電站冬汛防范工作時一幕場景帶來的震撼。鄉里對縣上來的領導接待得周到而熱情,視察完畢后,就安排在工棚里休息,為他們準備了一桌子鮮魚。大家推杯送盎,煞是開心。回頭吐魚刺時,他驀然從工棚壁上的破洞中瞥見外面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正背著一大筐柴,艱難地行走在瑟瑟秋風中。她氣喘吁吁地放下筐子,坐在地上拿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啃了起來。巨大的差距,強烈的沖擊,是人生際遇的差別,也是社會的失誤。他想發火,卻不知道該沖著誰,只能暗中發誓要更加努力改變農村生產力落后的情況。也是在那時。他較早的提出了農村、農業、農民的“三農”問題,堅持認為,這是改變農村以及全民狀況的關鍵。在洪雅縣只呆了一年半,改革剮剛開始有成效,政研室又將劉德揚調回單位,并在其公交處、綜合處、理論文化處分別輪崗擔任正處級研究員。其時,他34、5歲。他三番五次要求重下基層,卻屢屢陰差陽錯,未能成行。這年他回洪雅視察過一次,卻發現當初自己費盡心血進行改革,產生的效益并沒有讓人民得到實惠,卻被一些干部以各種名義瓜分殆盡。心灰意冷的他,終于下定了獨善其身的決心。
1994年年底,劉德揚在年滿38歲的半年后,在領導與同事們的惋惜與不解中,正式調到了成都畫院。
在成都畫院,劉德揚終于有了充足的時間和充分的自由打磨技藝。如今他的書畫作品已深受社會各界的喜愛,不但頻繁出現在各種書畫展,更有不少珍品被國內外藝術收藏家所珍藏。
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劉德揚喜歡給人講筆記小品《舌華錄》里的一個故事:一日,蘇東坡一邊散步一邊用手摸著肚子,問旁邊的婢女: “你們說我這肚子里裝的都是什么?”一婢女說:“裝的都是文章。”另一婢女說:“裝的都是巧智。”蘇東坡均不做聲。輪到他最寵愛的婢女朝云了,她俏皮地答道:“學士您一肚子裝的都是不合時宜!”蘇東坡大笑曰:“知我者,朝云也!”
劉德揚欣賞蘇東坡,認為他在不合時宜的命運中能始終保持豁達暢然之心態,不愧千古第一人。
劉德揚的不合時宜,從小便有跡可循。文革時候,其他少年在外斗爭、造反,鬧得惹火朝夭,他卻悶頭不出,在家苦學。聽父親講《三國》、《水滸》,講歷史和傳統文化;聽母親講《紅與黑》、《悲慘世界》,講國外偉人與世界名著。他熱愛書法,便拜著名書法家自允叔老先生為師;他喜歡繪畫,就去拜訪劉既明先生等畫壇耆宿。為了學習篆字,他偷偷翻進武侯祠,在苔痕的翠色與清幽的鸝音伴隨下摹寫碑文。他也曾獨坐亂墳崗上,拾眼看片片流云,思考著自己飄渺的歸宿,這種強烈的孤獨感伴隨了他一生。
而今雖說歸隱田園,遁入藝術,劉德揚依然放不下對民生的關切。每次外出采風,他總會同當地的農人聊經濟狀況,因此常常被同去的畫家朋友們笑話。在這個人人逐利、膚淺浮躁的社會里,劉德揚提倡傳統道德觀,號召保存國粹,也是曲高和寡。于是他便也常常摸著肚子,自我解嘲地說這里面裝的還是一肚子不合時宜。
劉德揚的硯邊小語
作為傳統文人型畫家,劉德揚喜歡用詩詞題畫,稱作“硯邊小語”,時而冷眼觀世,時而慧心得趣,見詼諧,蘊妙思。此種手段,或許出自其家風,更融入了深刻的人生感悟。
禪語有句云,眼睛一睜,什么都無;眼睛一閉,什么都有。《坐禪圖》
一點芳心只自知,既是一種得意也是一種無奈。《荷花》
竹性平和,不擇地而長,不因人而芳。處大富豪宅或農家小院,皆清新自宜,搖曳君子之風。所以古人有詩云,“相送當門有修竹,為君片片起清風”。《竹》
回顧歷代凡有成就的藝術家,必定對人類世界都有著深切的關注,這種關注不一定是政治式的,但卻必須是生活的和深層次的。只要有了這種深層次的對人類世界的關注。那么,不管是山水,花鳥,人物畫還是其他的,都可以產生藝術家。《無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