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軍旅生涯計有10950天,留痕最深的當數在朝鮮押解“聯合國軍”戰俘的12個日日夜夜。其時,我在50軍警衛營2連任文化教員,該連負責警衛軍政治部。在第3次戰役中,軍政治部收容的俘虜有200余人,需往后方轉送。連黨支部決定把押送俘虜的任務交給2排,并指派我協助2排排長完成此項任務。之所以這樣安排,可能是認為文化教員都會英語,押戰俘時能派上用場。可我在學校學的那幾個英語單詞,還不足以造句,哪里談得上對話與溝通!好在負責警衛有排長,對話溝通有軍政治部的敵工干事,我可游離于二者之間,也免了許多尷尬。戰爭是殘酷的,在朝鮮停戰前的日日夜夜,經常處于緊張狀態,唯在押解戰俘的12天里,遇到的許多事情卻使我得到放松。如今人已老矣,品味往昔戰爭歲月中那些趣事,仍然是生活的調料。
矜持對決傲慢
我部此次押送的俘虜雖說僅有200余人,但國籍卻很復雜,計有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土耳其和新西蘭等國,真可謂是“聯合國軍”。其中以美俘最多。被俘人員按國籍、語種編班,指定軍銜最高者為頭。此舉倒也相安無事,唯有一美英混編班起過一次波瀾。班頭美軍上尉約翰遜,有些頤指氣使,英俘多有抵觸。加上約翰遜在派差時每每多派英俘,這就更使英俘憤然于懷。
一日,我和敵工干事李君(參軍前就讀于大學外語系,參軍后我倆在軍大同一中隊)同在混編班防空,旁聽戰俘聊天。起初評論步兵武器的優劣,美俘夸其卡賓槍攜帶輕便,射速快,殺傷面大。英俘則不以為然,認為英制30步槍槍身長,精度高,可以遠距離精確射擊。如是此長彼短,互不相讓。后來又論及指揮得失,從當前戰役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美俘舉出麥克阿瑟五星上將,英俘則抬出蒙哥馬利元帥,相互爭執,輔以肢體語言,爭得面紅耳赤。
李君知我聽不懂,便邊聽邊做翻譯。我感到困惑,于是請教李君:“聽說美英軍人都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如何竟像小孩一樣在嘴上爭強好勝?”李說:“這你就不懂了。美國人傲慢,英國人矜持。剛才這場爭論,就正好反映了他們各自國家的文化底蘊。”一番詮釋,還真讓我大長見識。有鑒于此,我們便決定撤銷美英混編班,分別與澳大利亞班重新組合,從而避免了不必要的矛盾。
“不可思議”的“智能雷達”
抗美援朝期間,我軍沒有制空權,為避空襲,運輸車隊均在夜間行駛。夜行要開車燈,一開燈便成了敵機的攻擊目標。因我軍缺少防空火器,敵機往往俯沖抵近射擊,命中率極高,致使我軍運輸幾乎癱瘓。有鑒于此,我軍便在缺乏高炮掩護的路段設置防空哨,當敵機飛臨一定的空域時就鳴槍示警,駕駛員聞警后立即熄燈緩行,待敵機飛過之后又才開燈疾馳,從而大大減少了損失。
一日,被俘美軍飛行員史密斯問李干事:“李先生,難道貴軍的運輸車已經裝上了雷達?要不,為何我們一旦臨空,目標就消失了呢?”李干事不無調侃地告訴他:“豈止是裝上了雷達,而且還是智能的。”史密斯聽后吃驚地搖搖頭,聳聳肩,攤攤手:“真是不可思議!”后來我問李君:“你真逗,分明是防空哨,哪來的智能雷達?”李反問道:“難道防空哨不比雷達靈敏嗎?”我啞然。次日,當史密斯再次見到李干事時抱怨道:“李先生,你騙我!”老李也學著史密斯,搖搖頭,聳聳肩,攤攤手:“很抱歉,請原諒。”彼此一笑了之。原來史密斯對李干事的回答有點懷疑,又去求證于張干事,張向史密斯袒露了“智能雷達”的謎底。
恐懼空襲的懷特
懷特是美24師的一名新兵,潰退時在清川江被俘。被俘后的懷特有兩怕:一怕志愿軍虐待俘虜,一怕自家的飛機空襲。志愿軍尊重俘虜人格,關心俘虜生活,俘虜們不善徒步行軍,押俘戰士還給他們挑腳泡;飯不夠吃時,押俘戰士寧肯自己不吃或少吃,也要讓俘虜吃飽;宿營時先讓俘虜睡上熱炕。經歷了這些,懷特很快打消了對志愿軍的恐懼。
唯有對空襲的恐懼,懷特卻久久不能消除,且在防空中出盡了洋相。往后方押送戰俘的第一天,隊伍出發較早,太陽還未落山,敵夜航機打了個時間差,提前出動巡航,貼山溝掠過隊伍上空。指揮員急呼疏散隱蔽,懷特卻不以為然,聲稱“那是我們的飛機”。話音未了,美機俯沖下來就是一梭機關炮,彈著點離懷特近在咫尺,所幸沒有擊中。很久之后,懷特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喃喃地說:“我們的飛機不認我們了。”
此后懷特一反故態,只要一聽見飛機馬達聲,不論遠近,便擅自脫離隊伍隱蔽,甚至警衛戰士去拉他也不起來。最有趣的一次是,有天宿營后,該班輪到懷特燒水燙腳,懷特控制不了火勢,熊熊的火焰躥出灶坑,映紅了窗戶。恰在此時,傳來了防空警報,驚慌失措的懷特遮不著火光,情急之下脫下軍裝去遮擋灶坑。火光倒是遮住了,可懷特的軍裝也就此報銷了。1950年的隆冬,北朝鮮奇寒,燒掉軍衣的懷特凍得瑟瑟發抖,無奈之下,警衛戰士只好脫下自己的棉大衣給他披上。第二天列隊出發,俘虜隊伍中竟然站著一個“志愿軍”,被眾人聚焦的懷特,一時間成了笑料。
“真不害臊”的感情流露
押解戰俘一路上晝伏夜行。對俘虜們來說,漫長的白天,寂寞又迷茫,精神備受煎熬。對自己當俘虜,一般說來他們并不十分在意。他們沒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觀念,在他們看來,能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但俘虜畢竟是俘虜,保住了生命,卻失去了自由,此時他們想得最多的,便是早日結束戰爭,遣返回國與親人團聚。在想念親人特別厲害時,往往追溯戰前生活,親吻親人照片。一日,我和李君,還有戰士小艾,同在美俘二班防空,就目睹了這么一幕:
俘虜A是個新兵,最先從貼身兜里掏出全家合影。合影中有父母弟妹,父母是小農場主,弟妹還在中學讀書。他高中畢業后應征入伍,到朝鮮不久便被俘。他不再關心戰爭勝負,只想早日回到父母身邊,過農場的自由生活。
俘虜B是坦克車長,坦克遭集束手榴彈炸毀被俘。他掏出的是戀人的藝術照,青春婀娜,已約定退役后結婚,此前每半月有一次書信往來,被俘后就斷了音信。寂寞時他便面對照片,尋找精神撫慰。
接著,俘虜C、D、E等相繼掏出照片自賞、互賞。此時此刻,他們似乎都忘卻了寂寞,拋棄了憂傷。我不知道這是他們平時感情的流露,還是在特定環境中的情緒失控,只見他們紛紛貼著照片親吻起來。
對此一幕,李君視之淡然。我覺得新鮮,警衛戰士小艾則鄙夷地稱之為“真不害臊”。小艾是吉林梨樹縣人,新中國成立后分了田,娶了媳婦。我打趣地問他:“參軍時,農會組織歡送,媳婦給你戴大紅花時,你沒親她一嘴?”回答是:“俺們不興那些,別說親嘴,就連手都沒握一下。”“那你就不想媳婦?”小艾默然。是的,小艾沒念過書,每次我代他寫家信,他總是那么幾句老話:“……好好侍奉俺爹俺媽,別惦記俺,革命勝利后俺就回家。”
青婦群毆碧眼俘
記不清是行程的哪一天了,地點大約在云山境內,設營組來到某里(村),為200余人的隊伍設營。里中青壯年男性都上了前線,主事的里委員長(村長)是一青年婦女,得知志愿軍打了勝仗,要到后方休整,就像迎接親人一般,號房、騰炕,把埋藏的糧食挖出來,熱飯熱炕,等候志愿軍的到來。
隊伍進村了,不是志愿軍,而是碧眼、高鼻、黃發的洋鬼子,原來親和的氣氛頓時變得復雜起來。俘虜進村,讓她們始料不及;給俘虜燒炕煮飯,更非她們所愿;見抓了那么多戰俘,她們都非常高興;面對曾在村中作過孽的洋鬼子,又十分憤慨。她們定下神來后,開始三三兩兩地商量起來,隨后又正式召開會議,推里委員長做代表,儼然如外交官,向志愿軍提出嚴正交涉,要求交出兩名俘虜,任由她們處置。
然而,“不虐待俘虜”是我軍一貫政策,雖然我們對她們的要求表示理解并同情她們的遭遇,但卻不能答應她們的要求。她們見交涉無果,也就不再強求,紛紛操起棍棒,徑直奔向美軍俘虜,自行實施懲處。警衛戰士擔心俘虜受傷,只好進行柔性勸阻,攔下她們手中的器具。至于她們施加的拳打腳踢,吐唾沫,掄鞋底,也就顧不及了。此時的美國大兵,是那樣的溫順,驚恐地擠在墻角一隅,任憑她們出氣,直至她們帶著余怒離去。
被焚毀的紀念品
押解戰俘的最后一天,我同李干事來到飛行員史密斯所在班。這天,俘虜們都有點沉默,除偶有探詢俘虜營的情況外,少有其他話題。老李理解他們的心情,12天來,我押解戰俘的官兵對他們友善,已打消了他們的許多恐懼,但到俘虜營后又將如何,他們難免會產生新的疑慮。老李反復告訴他們,志愿軍會遵照國際公約善待俘虜的。經過一番疏導,逐漸緩解了他們的憂慮情緒。
這時,史密斯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塑料盒把玩起來。打開盒蓋,里面裝的是一套精巧的釣具,微型漁輪上繞著一卷強力釣線,數枚魚鉤,裹在仿真昆蟲中,仿生誘餌足以亂真。還有兩個小瓶,裝的是食鹽、胡椒之類的調味品。我問老李:“都到這個地步了,史密斯咋還有心思玩這些休閑用品?”老李告訴我:“這不是休閑用品,是美軍飛行員的救生裝備。一旦飛機中彈,便向海上空降,靠救生圈和釣魚維持生命,以待直升機來營救。”
對比我兒時玩的彎針為釣、搓麻為線的粗陋釣竿,我對史密斯的這副釣具欣羨不已。史密斯善解人意,見我喜愛,便友好地對我說:“林先生,明天就要分別了,這玩意我已用不著了,就送給你作紀念吧!”我征詢李干事的意見,李說:“這不屬戰利品,戰利品是要交公的;也不是戰俘的私有財物,掛不上號的小玩意,你若喜歡就收下吧。”敵工干事掌握政策尺度,有他的意見,我在謝謝史密斯之后,就收下了這份紀念品。遺憾的是,在后來的漢江阻擊戰中,燃燒彈燒毀了我的背包,這份紀念品也隨之灰飛煙滅。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早已退休,卻總不免要回憶起那副精巧的釣具,回憶起押俘12天中經歷的樁樁趣事。它們留給我的是記憶、思索、啟迪,還有平生難得的見識。我的人生,也因此變得更加豐富。
(壓題圖:“聯合國軍”俘虜被押往后方)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