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七歲時正趕上“文革”,批斗游街搞得熱火朝天,人們差不多天天都可以去看熱鬧。那些被批斗的“罪人”,頭戴高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寫了“打倒某某某”。先在臺上批斗,接下來是游街。游街的人走在隊伍前面,后面的押游者邊敲鑼鼓邊喊口號。批斗游街看是好看,可有的人正看得起勁,忽見自己的親屬被牽來了;有的上午還在押別人,下午卻被別人押著了。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不知什么時候災難就落在自己頭上。我們村有個老實人,也是在不知不覺間弄了頂“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起。
老實人姓藺單名一個標字,說起來真是老實得過了頭,以至于人們說他枉為男子漢。別人說對他點頭,人家講錯他搖頭,除了附和他人外,就是只聽不說,軟得像只閹過的公雞,一點雄勁都沒有。可就是這樣一個實在人,卻惹了一身禍。
村里有個人叫丁來龍,這人平時胡作非為,真是個頭上長瘡、足下流膿的家伙。“文革”開始后,他削尖腦袋當上了公社造反派的頭頭,更是耀武揚威目中無人了。這時,上面來了指示,公社要成立有干部代表、人武干部和群眾代表參加的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群眾代表由各生產隊派代表選舉產生。丁來龍想,別的生產隊有不少是他的朋友,問題不大。可自己這個村的代表就難確定了,誰不知他丁來龍有幾根肚腸,到時候還不觸他的別腳(方言:搞鬼)?考慮再三,忽然想到了藺標。丁來龍叫人把藺標推了出來,父老鄉親也沒有什么意見。
選舉那天,地都凍裂了縫,公社會議室雖然關緊了門窗,但風還是一個勁地往板壁縫里鉆。藺標穿著一件空殼棉襖,冷得牙齒磕磕作響。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后,他把雙手使勁地塞進了本來就很小的袖管里。
縣里派來一位干部監督選舉,講了一通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的開場白后,選舉就開始了。為了簡化手續,選舉采用舉手表決的方式。按姓氏筆畫為序,丁來龍自然排在第一位。
一位干部拿起候選人的名單,干咳了一聲說:“同意丁來龍同志的請舉手。”
“刷”的一下,丁來龍那班小兄弟都舉起了手。坐在一邊的藺標因為袖子口太緊,手怎么也抽不出來,急得如同大火燒了眉毛,用力一拉,“嘶啦”一聲,袖管裂開了一道口子,手終于解放出來,連忙舉了起來。可已是正月十五貼門神——遲了,那位干部正巧在喊不同意的請舉手了,藺標投的成了反對票。
正因為這一票之差,丁來龍落選了,他氣得眼冒金星,會場上又不好發作。丁來龍暗暗罵道: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平常看你老實,想不到緊要關頭耍花招。哼,不給你一點厲害看看,我就不姓丁!
丁來龍雖然沒有進入公社革委會領導班子,但他是公社造反派的頭頭之一,手中還是有不小的權力。公社革委會的辦公大院要全部油漆成大紅色,藺標以前學過油漆匠,丁來龍點名叫了來。這天下午,油漆會議室的天花板,藺標爬上爬下,又得昂著頭干活,半天下來已是腰酸背脹了,準備吸支香煙休息一下。這里只有一張粘滿油漆的舊椅子,不知是誰放上了一疊報紙,藺標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了上去。
正是這個時候,丁來龍突然闖進來,眼珠一鼓,吃驚地叫道:“哎呀,你怎么能坐在這上面呢?”
藺標哪里知道,這是丁來龍設下的陷阱。聽到他一叫,猛地跳起來,自己剛好坐在一張毛主席像上。那年頭,哪張報紙上沒有偉人像呢?坐在上面,就是對偉大領袖最大的不忠!
這是一起嚴重的“現行反革命”案件,丁來龍馬上打電話向縣里報告。上面非常重視,政法部門的造反派坐著吉普車呼嘯而來。
正所謂雷厲風行,批斗大會當晚舉行。高音喇叭一叫,全公社的貧下中農都去了,我也在場。那時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隨時隨地都會出現,批斗臺上做了一批高帽子和木牌備用,木牌上半部分寫著“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9個大字,下半部分空著,需要時只要臨時用粉筆填上某某某的名字就行了,方便得很。藺標被押上了臺,戴上了高帽子,掛了塊木牌,站在批斗臺的一角。
丁來龍唾沫橫飛地揭發了藺標的“罪行”后,舉起了捏緊拳頭的右手高呼口號:“打倒藺標!”
臺上臺下的干部群眾大吃一驚,丁來龍今天吃了豹子膽,竟敢呼“打倒林彪”的反動口號,自然沒有人跟著喊。稍一想,大家都明白過來了,藺標兩個字,寫出來沒有特別的感覺,可從嘴里說出來,不就成了林彪?林彪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是中央紅色司令部的第二號人物,我們每天都在敬祝他老人家身體健康呢,丁來龍的反革命言行不知比藺標嚴重多少呢!
這下,人們都反應過來了。本來,大家對丁來龍就看不順眼,臺下立即有人帶頭呼起口號:“誰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就砸爛誰的狗頭!”
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心里明白。貧下中農拼命地高呼:“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丁來龍!”“砸爛丁來龍的狗頭!”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
丁來龍虛汗直冒,慌了手腳,可事到如今還有什么用,這是上綱上線的大事,誰也不敢包庇。縣里來的人點了下頭,兩個戴紅袖箍的造反派從后臺拿來一塊木板,填上名字,掛到了丁來龍的脖子上,把他推到藺標的身邊。批斗會繼續進行,但重心已經移到了丁來龍的身上。
后來,藺標雖然隔三差五地被批斗游街,但丁來龍和他已是一根繩上的兩只蚱蜢,批斗游街時誰也離不開誰。有一天,藺標悄悄地對我說:“我現在這樣挨斗,值得,不但抓了個墊背的,還為全公社貧下中農除了一害!”
我點了點頭,笑著說:“你功勞大大的。”
(壓題圖:《黑白裝飾》崔兵繪)
(責編何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