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滅絕私情的謀殺案

民國初年，新學風起。河南省南陽縣開明士紳顧嘉棠，在縣城投資興辦了一所女子中學，開設法政、師范、實業、蠶桑、工藝等課目。封建遺老遺少怒目圓睜，一片嘩然，認為女子拋頭露面有傷風化。為避免給守舊派攻訐的借口，學校除校長、伙夫是男性外，教職員工皆為女性。學生食宿在校，周末黃包車接送回家。平日不準私自上街，筆墨紙硯、牙刷、牙粉(刷牙的清潔劑)、胰子(香皂)等，只能到校門口雜貨鋪購買。

雜貨鋪店員王福生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女中學生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很嬌貴，脾氣也很大，來買東西稍不如意，就柳眉倒豎，大聲呵斥，如同在家中使喚下人。

只有一個女生與眾不同，人多時就靜靜站在一旁等候，說話也和顏悅色，從不擺富家小姐架子。周末，學生們歡天喜地地回家了，不知啥原因，她總是獨自留在空蕩蕩的校園。有時寂寞了，就到雜貨鋪找王福生聊天。舊時店鋪規矩很多，王福生一般都只答不問，連小姐姓甚名誰都不清楚，過了很久，才聽同學們叫她“胡四小姐”。

那天，胡四小姐又到雜貨鋪，見王福生坐在那兒愁眉苦臉，關切地問他咋回事。

王福生的父親在街頭擺攤賣豆腐，巡警朱大頭經常拿豆腐不給錢。本小利微經不住白吃白拿，他昨天不知說了句啥不中聽的話，把朱大頭惹惱了，當場把豆腐攤子踢翻，還嚷著不準王福生的父親再在那里擺攤，這不等于被人砸了飯碗嗎?

胡四小姐聽罷，皺眉輕聲“哦”了一聲，便扭頭走了。

第二天，朱大頭提著點心到王家賠禮道歉:“大人不記小人過，老人家別跟我一般見識!”說著，還擠出幾滴眼淚，摑了自己幾個嘴巴子。弄得王家人惶惶然不知所措，心想，今個日頭咋從西邊出來了?

原來，這天早晨，警察局長就把朱大頭找去，黑著臉問:“你前天得罪了哪家商號的老板?”朱大頭滿臉困惑想了半天，撓著頭皮說:“沒有呀，只踢了一個賣豆腐老頭的攤子!”警察局長一掌擊在桌子上，兇巴巴地吼道:“扯雞巴蛋!這事兒都驚動胡縣長了，你要不趕快把這事兒擺平，我這警察局長都干不成!”

朱大頭不防那老頭有這么粗的根子，嚇得臉都白了，趕緊去王家求爺爺告奶奶說好話。

事后，胡四小姐對王福生說:“你要是再遇到難處，就說一聲!”王福生聽出這話的分量，才意識到她的不尋常。

原來，胡四小姐是胡縣長偏房所生，3歲時生母患癆病去世。她雖錦衣玉食，但孤苦伶仃，大媽對她黑臉白眼，罵她是賤貨生養!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們，常躲開父親的眼睛欺負她，所以禮拜日她也不愿意回家。

也許，她從王福生的身上，得到了一些別樣的感覺。漸漸地，富家小姐與一個窮店員，雙雙墜入愛河。舊世道，自由戀愛無異于傷風敗俗，何況縣太爺家的千金，找個富家闊少那才叫般配。這事兒要是傳出去，讓縣長大人臉往哪兒擱?學校發現后，對胡四小姐進行訓誡，見她依舊我行我素，怕鬧出亂子擔待不起，只好到縣府向其父稟報。

當時，袁世凱擔任民國大總統，他的表弟張鎮芳在河南當都督。上行下效，張鎮芳就把手下的心腹愛將放到各縣當縣長，一來一呼百應，二來也讓他們刮地皮撈點油水。胡縣長行伍出身，脾氣暴躁，聽到胡四小姐的事，怒發沖冠，要勤務兵把那個勾引女兒的店員抓來槍斃!

胡縣長手下有個喬師爺，原是南陽城里擺攤看相的算命先生。胡縣長素來迷信風水八卦、流年運程。他上任后，聽說有個姓喬的算命先生，說吉卜兇無不靈驗，有“神算”之稱，便慕名尋來。算命者久蕩江湖，閱歷頗深，擅長鑒貌辨色，揣摩出對方的身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喬師爺不知道是新縣長駕到，不過見對方雖布衣青襪，舉手投足卻一副官相，兩個精壯漢子還伴隨左右，意識到非尋常百姓。他呵呵一笑，開口就下斷語:“先生三停得配地閣圓豐，威藏五岳朝天府，眉橫日月人中龍。此乃非凡之相，必龍騰虎躍，耕云播雨……”胡縣長極為驚詫，果然名不虛傳!于是，他就把這類閑神野鬼奉為座上賓，留在身邊充當幕僚。

喬師爺見胡縣長要派人去抓王福生，急忙從屏風后走出來道:“大人息怒，這樣做不中!”

胡縣長眼一瞪:“老子還怕啥?”

喬師爺滿臉堆笑道:“大人在戰場上，殺人如同捻死螞蟻，如今是百姓父母官呀，不可妄動殺機。這小子利用令愛不諳世事，實屬可惡，但依照民國法律并不犯死罪。殺了他，弄不好他家人不依，頂狀喊冤，會鬧得滿城風雨。再說，真要把這小子逼急了，他要是不管不顧領著小姐私奔，那大人臉就丟大了。讓我先去勸勸他們斷絕來往吧!”

胡縣長只會打仗，處理地方事情，還得依靠喬師爺們，所以對他言聽計從。

喬師爺想，憑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定能擺平此事。他找到胡四小姐，好言相勸:“四小姐是大家閨秀，那王家以賣豆腐為生，窮店員每月兩塊大洋，門不當戶不對，何苦要往那窮坑里跳呀!”

胡四小姐被軟禁在家中，她柳眉倒豎，杏目圓睜，把說客罵個狗血噴頭。

喬師爺又找王福生軟硬兼施，要他和小姐斷絕來往。王福生不吃這一套，鼓著眼珠理直氣壯道:“民國提倡婚姻自由，我與胡四小姐真心相愛，海誓山盟，永不分離!”

“中，算你娃子有種!”喬師爺見勸不醒對方，不由氣惱撞胸，心想:“就你娃子那副熊樣，還想娶縣太爺的千金，你這是找死!”

不想，幾天后的夜里，王福生“走私鴉片”，遇到便衣警察盤查，因拒捕行兇，被當場擊斃。附近居民聽見槍聲，走出家門，目睹從他身上搜出一包煙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大家都說，這個店員平時老實文靜，見人不笑不說話，暗地里竟干殺頭買賣，真是自己找死!

舊社會，老百姓中間流傳一句民謠:“餓死不要飯，屈死不告狀。”何況這事情鐵證如山，罪有應得。王家人自知理虧，嚇得都不敢哭。他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人正直的兒子，為何一夜之間變成了毒販子?最后，他們只得弄口薄板棺材，把尸體裝殮，夜里運到城外亂墳岡下葬。

多少年后，人們才知道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那天半夜，喬師爺敲開雜貨鋪店門，滿面春風抱拳一拱道:“恭喜恭喜!”

王福生不由一怔，滿臉困惑說:“我能有啥喜呀?”

“我不愿意拆散你們這對癡情男女，就在胡縣長面前求情說好話，他終于點頭同意這門親事。胡家在西安有親戚，你們就到那里落腳謀生吧，這樣胡縣長也不丟面子。四小姐帶有銀票，這包大洋你們路上花銷吧。”喬師爺遞過來一個包裹嚴實的紙包。

王福生聽著這挖心窩子的話，眼睛濕潤了，接過紙包，雙腿一跪:“大叔——”

喬師爺忙擺了擺手，將他扶起，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好了，好了，我已經雇了輛膠輪馬車，讓四小姐在東城門外等你。你走小巷過去，省得讓人瞅見說閑話!”

那天夜里，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王福生按照指定的僻靜小巷走，半道閃出兩個持短槍的人影。他以為是搶匪，驚愕地“啊”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護懷里那包大洋。對方誤認為他要掏家伙，立刻雙槍齊發。

原來，那天下午，警察局就接到喬師爺密報，說夜里有個鴉片販子要經過這里，還再三叮囑:“此人心狠手辣，動輒拔槍殺人，如遇反抗，立即就地正法!”

局長不敢怠慢，趕緊派兩個便衣潛伏守候。

事發之后，胡四小姐得知噩耗，如五雷擊頂，雙目發直，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孩精神崩潰了，變得瘋瘋癲癲，哭笑無常，傷人毀物，被鎖在胡家后宅院。那年冬天，她死在房中，蓬頭垢面，骨瘦如柴，寒冬臘月天穿一身單衣褲……

王福生的侄孫至今健在，老人提起這場冤案，仍欷歔不已:“那年月，窮人的命不值錢喲!”

(壓題圖:《民國風情百美圖》，丁悚繪)(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