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革”之初,毛主席就說:“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并率先發動炮打“司令部”,號召紅衛兵全國大串聯,異地鬧革命,造“走資派”的反。
我老家在四川宣漢縣,那時,縣里的“紅造司”(“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的簡稱)大鬧天宮,揚言要揪出宣漢最大的“走資派”,矛頭直指縣委書記張佩云。張書記生活樸素、工作勤懇,八路軍出身,南下干部,常年在鄉下蹲點,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文革”前就有“焦裕祿式的好干部”之譽。另一群眾組織“宣聯總部”(“宣漢縣革命造反派聯合總部”的簡稱)主要由工人、職工以及附近公社的農民組成,旗幟鮮明地站出來保衛張書記,被“紅造司”斥為“保皇派”、“麻老保”。兩派人員都手捧“紅寶書”,在燈光球場展開大辯論,宣稱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左派”,斥罵對方為“資產階級保皇派”。“紅造司”中有個小將,站出來伶牙俐齒地說:“張佩云是縣委書記,若沒有他包庇縱容,宣漢這些大大小小的當權派,敢瘋狂走資本主義道路?”他手指“宣聯總部”中比他年紀大很多的人,咄咄逼人:“你回答——回答!”對方中有一人突然翻開“紅寶書”扉頁擋在胸前,毛主席像便直端端地對準那名小將,此人吼道:“好哇!你狗膽包天,竟敢指斥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面怒吼,一面振臂高呼:“誰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就砸爛他的狗頭!”正當小將張口結舌、萬分狼狽之際,“紅造司”的另外兩名小將沖上前來,吹胡子瞪眼地大喊道:“好哇!你竟敢拿偉大領袖毛主席做擋箭牌!是可忍,孰不可忍!”同時也振臂高呼:“誰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就砸爛他的狗頭!”在一片“砸爛狗頭”的怒罵聲中,雙方先是推攘,接著大打出手。我擠在人群中,倉皇而逃,差點絆倒被人踩在腳下,半夜還噩夢聯翩。
翌日,我到學校,同學“程咬金”見我就罵:“我×你媽!”我一急,指著他脫口而出:“我×——”話剛罵一半,頓時目瞪口呆,只見他翻開“紅寶書”,毛主席像正好與我面對面。我馬上改口,說道:“你拿毛主席做擋箭牌,好反動哦!”“程咬金”卻得意洋洋地說:“什么擋箭牌?毛主席是我的大救星!你指啊!罵啊!”我急中生智,手指頭一彎,指向不遠處黃桷樹下踢毽子的他姐姐:“我×她的媽!”“程咬金”笑嘻嘻地說:“算你娃反應快。”就這樣,同學們群起效仿,我們都手持“紅寶書”,到處挑釁,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直至后來被老師叫停。
“紅造司”和“宣聯總部”兩派就張書記是不是“走資派”的問題鬧得不可開交之際,“中央支左部隊 ”入駐宣漢。這支部隊番號為7837,首長姓肖,是團政委,坐吉普車,很威嚴。他們是奉中央軍委之命,來宣漢支持真正的“無產階級左派”。學校里,老師開始教我們唱:“英雄的解放軍哩,支左就是好呃!毛澤東思想第一條,第一條呀嚯嘿!堅決支持無產階級革命派呃,立場堅定斗志高……”
(二)
大概在1967年初,“支左部隊”貼出聲明,宣布“宣聯總部”為“無產階級左派”。我媽參加的是“宣聯總部”,她此時摸著我的頭,無比慶幸地說:“幸好這次運動沒站錯隊啊!”“紅造司”的革命小將們很不服氣,一邊派代表到北京上訪,一邊繼續批斗宣漢中學的龐校長。龐校長實在想不通:“我一貫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咋就莫名其妙成了‘走資派’?”他最終受不了凌辱,自殺身亡。
同年3月,風云突變,宣漢縣公安局得到上級指令,以“現行反革命罪”逮捕“紅造司”首領及其干將。這次行動是全國性的,成都稱為“二月逆流”,我老家慢半拍,就叫“三月鎮反”,據說是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對革命造反派的瘋狂反撲。我初中班主任王老師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投入獄中。王老師頓覺天塌地陷,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從此落下失眠癥。
三四個月后,“二月逆流”、“三月鎮反”被“中央文革”徹底否定。宣漢的“紅造司”首領及其干將,個個成了“造反英雄”,凱旋出獄,砸爛“公檢法”,掀起揪斗“走資派”的高潮。
同年10月,“支左部隊”取消支持“宣聯總部”的聲明,宣布“紅造司”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左派”。一夜之間,“宣聯總部”樹倒猢猻散。我媽實在弄不懂:“‘支左部隊’咋變得這樣快?”王老師出獄后,說自己早就看透了,無非是給人當槍使,干脆退出“革命組織”,當起了逍遙派。
此后,“紅造司”大行其道,在保衛毛主席的金字招牌下,為所欲為,宣漢大大小小的當權派全都倒了血霉。我們宣漢中學的學生“停課鬧革命”,天天東游西蕩看熱鬧,但看見的最大“走資派”也就是個地區農業局長。
1967下半年某晚,天很冷,“紅造司”把宣漢原縣委書記、時任地區農業局局長的苗某某揪出來批斗。批斗現場,第一個揭發者上臺后,很恭敬地稱他“苗書記”,苗書記回頭對他報以微笑。紅衛兵就高呼:“打倒‘走資派’苗某某……”苗書記大義凜然地說:“我執行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線,走的是社會主義道路!我是革命干部,不是‘走資派’!”緊接著,一個黑大漢跳上臺,吼道:“老子來揭發!59年、60年,你不顧宣漢人民死活,打腫臉充胖子,說宣漢農業大豐收,不僅不需要國家救濟,還能支援國家建設,把宣漢糧食大批外調,餓死了多少宣漢人?就說60年李井泉(當時的中共西南局書記)來宣漢視察那天,你下令把城周邊公社所有的老弱病殘趕到山旮旯藏起來;年輕的,就挑著空糞桶,在田間地頭來回穿梭,形成一片生產自救的繁忙景象。李井泉連聲說‘好’,你苗××就升官了!你知道不?就在那一天,山旮旯頭的老弱病殘餓死了幾十個!好慘啊……”我也餓過肚皮,聽到這里,眼眶里淚花直轉。一個老太婆聞言號啕大哭:“我的孫子啊,就是60年餓死的……”旁邊一位大嫂也泣不成聲:“我的男人啊,也是60年餓死的……”下面群情激憤,都沖上臺去,要跟苗書記拼命。幾條大漢跳上臺,左右開弓,打得苗書記吐血。我擠到主席臺前,聽到苗書記忍著痛小聲說:“我……我……我也是執行黨中央……”“打死他,打死他!”廣場上的聲討之聲很快淹沒了他的喃喃自語。這是我印象中最血腥的場面,當時卻無人同情,連我媽都說“該打”。
(三)
在造反派的“鐵拳”之下,“走資派”也學乖了,自備高帽、黑牌,只要一見海報,就自己披掛上陣,準時到達批斗地點。任由“造反派”批斗揭發,他們也不辯解,只是誠惶誠恐地認罪:“我毛澤東思想沒學好,上了劉少奇的當,執行了劉少奇的資產階級路線……”
一天,我班幾個搗蛋鬼搞惡作劇,偷偷在本校官校長的寢室門上貼出海報:勒令我校“走資派”官××,×月×日前往學校操場,接受廣大革命師生批斗,否則格打勿論!那天,官校長準時趕到操場,頭戴高帽,胸前掛著黑牌,低頭站在主席臺上。我們一群低年級娃娃都跑來看稀奇,連聲喊:“官××,瓜娃子(四川方言:傻瓜)!”官校長點頭哈腰:“是是是,我是瓜娃子!”大家就拍著手唱道:“有錢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帽兒一戴,當權派;手桿一撈,金手表;腳桿一抬,牛皮鞋;腿一踢,華達呢……”
官校長始終低頭站在主席臺上,任我們笑罵。他是被打怕了。3個月前,教師“造反派”批斗他,他不僅不認罪,反而聲稱自己是三代貧農,無限忠于毛主席,永遠緊跟毛主席,如反右、“大躍進”,以及后來學毛著、學雷鋒,學校都是先進典型!“造反派”說他“打著紅旗反紅旗”,他冷笑一聲:“我還懷疑你是搞階級報復!”這話激怒了“造反派”,結果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一天中午,我獨自在官校長寢室外看螞蟻搬家,他低聲叫我:“小毛,你過來一下?”我很不情愿地走過去,他居然拿出個瓷杯,可憐兮兮地央求道:“能不能屙點尿給我喝?”我被嚇得扭頭就跑。晚上回家,我媽先抓出一把奶糖讓我吃,然后說,童子尿能治跌打損傷,再拿出個瓷杯:“官校長被打成重傷,你把尿屙到杯子里,他拿去當藥喝。”我嘟囔道:“他是‘走資派’!”我媽卻開導我:“他是‘走資派’,但毛主席還說,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我不懂,我媽繼續說:“你已經吃了人家官校長的糖。”原來官校長求我不成,就拿一包奶糖來求我媽。我無話可說,只好去對著瓷杯尿尿。后來,官校長見我就說:“小毛,謝謝你的——”謝謝我的尿?我頓時羞成個紅臉關公。官校長卻認真地說:“——你的藥。”
到了1968年,“走資派”被打倒,“造反派”內部又分裂為兩大派別,勢不兩立,開始是“文攻”,然后是“武衛”,打得不可開交。官校長被罰去掃廁所,另外兩位副校長,陳校長打掃校園,譚校長到廚房充當“伙頭軍”。一天,我們一群耍得無聊的娃娃,去廚房搞破壞。譚校長剛把潷干米湯的飯蒸在甑子里,“程咬金”就悄悄打開懸在鍋灶上的水龍頭,水“嘩嘩”地往甑子里灌。譚校長見狀,臉都嚇白了,趕緊撈出米飯重新瀝水,結果蒸出來一甑子沒有牙齒也咬得動的“粑粑飯”。譚校長帶著哭腔說:“糟了糟了,又要挨批斗了!”沒想到,“造反派”卻說那頓飯最香最好吃,表揚譚校長改造得好進步快,要提前解放他。但此后,譚校長無論如何計算米飯起鍋瀝水時間,也沒蒸出那樣的“(火巴)(火巴)飯”。“造反派”就很有意見,罰他繼續勞動改造。
作為當時的一名小學生,我經歷了“文革”中形形色色的批斗會,至今仍歷歷在目,每每想起這些,總是無限感慨,但愿這種瘋狂的日子永遠不要再來。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