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上海傳來訊息:友人朱小平埋頭多載寫就的一百三十多萬字巨著問世了,我為之興奮。日前朱小平特地赴京送來樣書給老友胡德平,同時邀德平和我月內赴滬出席他此著的發行式。可惜,胡兄即將出訪,同時我也將公干赴外調研而不能應邀成行,興奮之余也甚抱愧,在此謹向朱小平致歉。
世紀初,中央統戰部在山東威海召開探討我國物流發展研討會上我與朱小平相識。七八年來經常長談徹夜,或晤面或在電話中。從經濟到歷史,從國內到國外,朱學識淵博,見解獨到,雖賦閑在家但不肯閑散茍且。勤奮閱讀思考,每天入夜筆耕至天明寫得很苦,有時見他憔悴至極。除抽些煙,他對當今時尚的吃喝玩樂一套尤其賺錢無甚興趣而埋頭于著述,據說草稿已堆至數米高。雖然我迄今還未讀到這部滿篇數學符號,技術性極強的書,雖然即使我讀了也會像絕大多數讀者一樣限于數學水平讀不懂,但是憑聽他對此書的介紹,憑幾年來聽朱君所談所講,也憑著我的經濟學知識和多年來從事經濟研究的經驗感悟,我似乎已掂出了它的不輕的分量!朱君此作探索了對稱矩陣特征值的分析方法,是對熊彼特創新理論在微觀經濟學中的一次有益的嘗試。
說起熊彼特,令我想起熊彼特的得意門生,一度被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美國的克萊因等多位大師看好可問鼎諾獎的恩師浦山。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上流傳著“浦家三姐妹”:浦潔修、浦安修、浦熙修。一位是民主黨派領導人,一位是彭德懷元帥的夫人,一位是著名報人也是右派領袖羅隆基的女友。但卻不大知道基本也是同時代的還有“浦家三兄弟”:浦老大是位銀行家,老二浦壽昌是周恩來的英文秘書,后官拜外交部副部長,老三則是浦山(亦名浦壽山、浦三)。浦家兄弟之父浦心雅是上世紀初上海著名的銀行家、社會活動家,曾解囊相助我父親黃炎培的職業教育等事業,因而當年上海流傳著“黃浦江上有黃浦,搖啊搖到大海去……”浦山年輕赴美,一九四五年由組織安排入美共,后來師從熊彼特獲哈佛博士。解放初浦山被周恩來點將隨董必武赴聯合國,后又作為志愿軍首席翻譯參加停戰談判,《紐約時報》當時驚呼:中國代表團來了一位精通英語,又有廣博經濟學知識的年輕人。克萊因猜到:不是浦山又能是誰?后來浦山又隨周恩來參加日內瓦談判、萬隆會議,遍訪十一國。然而一九五七年的風暴來臨,浦山和浦壽昌均被打成右派。四十年代,浦山的博士論文《技術進步與就業》使二十余歲的他一舉成名。當時美國“二戰”之后“軍轉民”,許多新技術將應用到國民經濟中來,公眾很是擔憂這些技術對就業造成不利影響。在此背景下浦山依據熊彼特的創新理論,建立了一個包含技術進步的模型,運用靜態與動態比較方法分析技術進步對就業的各種影響,受到學界極高評價,克萊因據此認定浦山發展下去必獲諾貝爾獎無疑,熊彼特本人也再三邀請浦山與他一同從事研究,但浦山毅然回國了。七十年代末,浦山重新踏上美利堅土地,已是經歷了批斗、勞改、務農的年近六旬的老人,不言而喻的是當年他曾身歷其中的經濟學前沿領域,幾十年前讓世人眼前一亮的他曾迸發的思維火花,早已隨滄桑歲月遠離了他。一九八○年我考入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一九八二年浦師就任所長指導我完成多篇論著,一九八五年我應邀赴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院,院長拉斯坦德第一面見我即說:你是浦山強烈推薦的,我方知赴美緣由,而浦師從未說過。而后陸續聽到浦師前述經歷令我扼腕!然浦老師未為有悔,始終堅持年輕時的信念,幾次交談留給我的玩味至今,是什么?是為人,是道德,是人格。一九八九年我獲杜克大學碩士歸國去拜訪他,他見我未留美工作如期而歸高興地留我吃飯,不擅烹調的浦夫人陳秀老師打開罐頭,浦老師斟滿酒杯一飲而盡。二○○三年二月浦老師去世,我去八寶山送別他。
在此我也想起老友胡德平兄之父,我所尊敬的胡耀邦。三十年前他力主推倒“兩個凡是”,他親筆批示平反了六千余件冤假錯案,把一個個老同志從獄中接出,他力主為五十萬右派分子摘帽,去掉了“黑五類”,功德世人公認。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永遠牢記我心:一九七八年為把發配到外地的我家一親戚調回京,我和我兄弟找到東城區富強胡同六號胡耀邦家碰運氣,大門半開著,中組部部長家居然可以隨便進入?令人匪夷所思,進到里院敲房門走出一個工作人員,我們自報家門留下請調信便告退了,幾個月后這位親戚調回了北京。
在此我也想到我的父親黃炎培。父親一生涉足教育、經濟、政治三個領域。政治方面父親幾十年不肯從政,兩次拒當政府教育總長,抗戰后卷身政治創建民盟和民建并任第一任主席,解放后在周恩來兩度來家邀請下出任政務院副總理。經濟領域早在九十年前就倡導開發浦東,牽頭融資修建浦東川沙到上海的鐵路,他的許多學生當了老板,故稱他為“老板的老板”,建國前夕被毛澤東稱為我國民族工商界領袖。在教育領域他建樹尤豐,從川沙小學、浦東中學、東吳大學、河海工程學院、暨南大學到中華職業學校,他的學生不可謂不多:左聯五烈士中的胡也頻、殷夫是也;共產黨方面總書記張聞天、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是也;國民黨方面蔣介石兩個兒子蔣經國、蔣緯國是也;社科界元老范文瀾、羅爾綱是也;科技界數學泰斗華羅庚、中子彈之父王淦昌是也;政界孫起孟副委員長、錢昌照政協副主席是也;會計專家潘序倫、翻譯家夏堅白是也;文體界謝晉、付其芳是也;影星秦怡、陳述是也;國外越南主席胡志明、緬甸總理吳努是也。政治、經濟、教育三方面黃炎培功勞不可謂不小,然而又被世人知道多少?世人多記住的恐怕仍然是一九四五年他與毛澤東的延安對話:“我生六十余年,耳聞的不說,所親眼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不少單位都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時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那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環境漸漸好轉了,精神也就漸漸放下了。有的因為歷時長久,自然地惰性發作,由少數演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有大力,無法扭轉,并且無法補救。也有的為了區域一步步擴大,這種擴大,有的出于自然發展,有的為功業欲所驅使,強于發展,到干部人才漸見竭蹶,艱于應付的時候,環境倒越加復雜起來了,控制力不免趨于薄弱了。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毛澤東作答:“我們已經找到了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起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由我母親姚維鈞執筆的這三百二十九個字,至今不時地被人提起,似勝于前述黃炎培所建之功,所立之業。古人云,人生在世無非立名、立功、立言。從黃炎培到胡耀邦再到浦山,無不示人如是:留德貴過留名,立言強于立功。“德”為何如此金貴?因為“德”背后是精神,是理念,精神和理念可以影響人。“言”為何這般重要?因為“言”背后有理論,有價值判斷,而理論和價值可以改變人。在這喧嘩的世界上懂得此理當不無意義。而友人朱小平似乎也在做類似努力,可慶可賀!至于對他此著的評估,則非本人,至少不是本文來完成。然而無論如何,朱君的這般探索精神是可欽可佩的。在此,也要向長年來對朱君的理論探索給予物質支持的企業家朋友們致意,你們此舉堪稱崇高,隨著時光推移將愈加彰顯其價值!實事求是地說,朱君的物質生活和身體狀況并不是很樂觀。身居上海這般大都市,沒有工資,沒有社保,甚至連將要覆蓋農村惠及全體農民的醫保也沒有。一位有理想,有抱負,有能力,有情操的知識分子,僅僅因為身在體制外而無法施展其愛國的事業抱負,甚至不能獲得起碼的保障和尊嚴,這不能不說是社會的悲哀和不幸!
(《對稱矩陣的擬特征值理論與應用》,朱小平著,新星出版社二○○八年版,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