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在鄭也夫先生的倡議下,十位教授呼吁把即將設立的燃油稅由每升一元提到每升三至四元。公開信甫一發出,便引起網議囂囂,反對之聲逐浪而高。
有人“拍磚”說:“提高燃油稅,會增加消費者的負擔!”而我們的倡議書說的很明白,鄭也夫先生在此前的文章中也有深入的解釋:提高燃油稅,提高的部分落在石油公司頭上,不落在“消費者”頭上;目前的養路費制度,其實是“不消費者”(無車者)和“少消費者”在買單;過低的燃油稅,同樣也要“不消費者”補其不足。也有人說:不要與歐美相比,人家有燃油稅,是因為沒有養路費。然而,我們的倡議所說的燃油稅,前提恰恰就是要把養路費、治污費打入燃油稅之中。
在十教授之中,我是唯一的一位副教授。我同意簽名,是因為這符合我批判工業文明的總體理念。所以盡管不是燃油稅專家,不是經濟學家,不是道路學家,亦忝附驥尾。
前兩天與一位很久沒有聯系的朋友通話,無意提到此事,她再次告誡我,不要超出自己的專業之外發言,并給我傳來了某先生的文章《燃油稅是個憲政議題》,以示我參與倡議之荒謬。這又動了我的好辯之心。
我支持提高燃油稅的理由,并非基于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相關理論的研究,乃是基于我對于文明的整體判斷。近幾年,我由批判科學主義入手,進而批判工業文明。在我看來,工業文明就像一個巨大的機器,不可逆地把自然資源(森林、礦藏、天然水體)轉化成垃圾(包括固態的、液態的、氣態的以及表現為耗散熱的第四態)。我相信,當下我們面臨的真正問題,是怎么樣讓工業文明停下來。即使不能停下來,也該努力慢下來。如果我們不能停下工業文明的步伐,人類文明將在我們可見的未來走向盡頭。所以,對于能源開發我不以為然,對于太陽能之類的所謂清潔能源,我也專門發表過文章表示質疑。總體而言,提高燃油稅,乃至于提高油價,都會減少油耗,減緩工業文明的步子。
《燃油稅是個憲政議題》中說:“在未獲得國家立法機關同意的情形下,國務院,更不用說國家發改委,有權開征新的稅種嗎?作為一個全新的稅種,燃油稅稅率的確定,經過立法機關審議和批準了嗎?對此,沒有任何能夠予以證實的相關新聞報告。所以,燃油稅不符合憲政的根本原則,不具有憲政程序上的正當性。……因此,新推出的燃油稅違反了憲政的基本原則,也有悖于中國向市場經濟轉型的大趨勢。如果政府不斷增收各種稅賦,而不問納稅人是否同意,也不增加政府財政的透明度,那么,對專橫的權力、無限的政府,納稅人不應永遠保持沉默!”
作者自然有他的道理。然而,他的觀點對我們的倡議并不構成反駁。因為,“燃油稅是否符合憲政原則”與“燃油稅多少合適”,是兩個問題。它們雖有關聯,但不能說,前一個問題不解決,后一個問題就沒有意義。無論何時,我們永遠處在一個不完美的社會中。比如我現在申請職稱,想把那個“副”字去掉。對于職稱評定的種種細節要求,比如 CSSCI 數目之類的,我深感荒謬。但是我仍然要按照這個荒謬的規則去申請,而不是拒絕申請。同時,也不排除我會提出某些“合理化”建議,使其荒謬有所減緩。
在反對者中,還有我的朋友蕭瀚先生。去年底,他就在他的博客上張出宏貼《十教授的燃油稅建議荒唐》,列出來皇皇十五大條。在我看來,只有其第二條比較靠譜:“為了實踐憲政精神,這份建議書的訴求對象最好不要是國務院及其總理,而應當是人大及其常委會。”算是一條建設性意見。不過,囂囂網議之中,有很多觀點與他的諸條高論暗合,所以我不妨擇要略作回應。
比如其第三條:“涉及環保問題,可以建議政府做的事情很多,但輕易大幅提高燃油稅絕對是個不切實際且毫不搭調的方法,可以建議完善公共交通,可以建議設立有民間團體參與的環保監督部門,在環保方面全面開放言禁等等,這一切問題都解決得差不多了,再來提調高燃油稅還差不多。”這些建議和措施當然都不錯,但是為什么一定要這些問題解決得差不多了,才能建議提高燃油稅呢?你有你的視角,我有我的考慮。你認為你的建議重要,你也可以呼吁,比如找人大代表或者政協委員,聯名提案。而你不去做這些事情,卻批評我出于我的角度提出的議案,是否有此必要呢?
其第八條:“如此調高燃油稅,將大幅度提高政府開銷——公費用車成本大大提高,并將毫無懸念地進一步加深社會公車私用的惡習。”這已經屬于過度詮釋了。照此邏輯,難道為了減輕公車私用的惡習,我們應該提倡不設燃油稅,免費供應石油不成?公費用車更是另外一個問題,可以分開討論。此外,蕭瀚兄的“毫無懸念”,不知從何說起?如果可以這樣延伸,那我不妨沿著蕭瀚的推論進一步延伸,由于公車私用加重,社會矛盾激化,引起高層震動,最后全面推廣公車私有化,大幅度地解決了公車私有問題。所以應該把燃油稅提得再高一點。這樣以不斷延伸的可能性為論據,這個話題早晚會大到無邊無際,沒根沒落。
其第十一條責問:“政府征收了很重的燃油稅,就能用來治理環境?”同樣,這還是另一個問題,對我們的提議不構成反駁。我提倡增加燃油稅,你也可以提倡提高政府透明度,設立監督機制。
回過來說第五條:“高額燃油稅真正打擊的只能是城市中產者,絕不會是那些真正的富翁,更不可能是權貴們。開征三到四元的燃油稅,意味著城市中產者日常生活的支出大大增加,我想問的是,憑什么?”問得慷慨激昂,卻好像沒有過腦。我們的提議中強調,增加的部分不落在零售油價上。同時,有車一族,城市中產者,在整個現代化的食物鏈中,處于上游,相對于下游民眾來說,已經過度地占有了社會資源,憑什么支出就不能增加?如果說,你的理由就是,在比我們更上游的“真正的”富翁和權貴遭到打擊之前,我就要繼續享受作為上游的好處,那我還能說什么呢?
說到這里,我感到有些心寒。曾經有位有車的朋友對我說:“如果燃油稅提高了,我到你們家吃飯去。”好歹也算是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考慮問題如果不能超越自身之利益,毫無擔當,我們的希望在哪里呢?
毫無疑問,整個社會系統的各個環節是相互勾連著的。一項新的政策,一個新的提議,必然與其他方面牽涉到絲絲縷縷的關系,也必然有壞的可能性。公共交通有問題,出租車制度有問題,公車私有有問題,環保言路不暢有問題,所有問題的解決都會牽扯到其他的問題,可能會使其他問題得到好轉,也可能會使其他問題惡化。我不知道其他簽名的教授的怎么想,對我而言,作為學者,我只是從我的角度,提出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我不是制度設計者,我也不是政府工作人員,我不可能了解每一方面的情況,給出一個完美的讓社會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如果對于學者提這樣的要求,那就意味著學者不可能提任何建議!術業有專攻,一個戰略家不需要是一個神槍手。
蕭瀚兄的第十五條說:“環保問題當然是大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每一個中國人切實的行動去點滴努力,指望用擴張政府權力的方式來限制人民的資源浪費行為,在目前中國語境下,是相當危險的一種方式(弄不好進一步助長了行政權之恣肆跋扈,而本想解決的問題卻更得不到解決,還滋生一堆問題),遠不如進一步推動和促進公民社會的發展,制約政府權力、倡導公民獨立、自治、自律來得更切實際——雖然這很緩慢,但千萬別指望快,揠苗助長必然適得其反,倘若朝野雙方(主要是朝廷)不知道用合理的方式和方法改革政治制度以有效配置資源、節制人們的物欲,倘若全民族都不知道應當節欲,到頭來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吧,上天的宿命,豈是人力可為之事?”
蕭瀚兄有自己的關注焦點,所以反對擴張政府權力,但是,依然如我前面所說,這些問題固然重要,甚至最最重要,但是也不能等憲政問題解決之后,再談其他問題。按照這種思路,一切問題都可以歸結憲政問題,公民社會問題,別的問題就暫時不能談了。這種思路,是我反對的。如果等一切都準備好了,那就晚了。完美的政治制度永遠是不可達成的,所以我只能主張,在不完美的當下,基于不完美的現實,做一點可能的變化。至于蕭瀚兄說“要死一塊死”。如果不是氣話,那未免有些不負責任了。
實際上,在工業文明的整體制度不變的情況下,我不認為提高燃油稅會有多大的實質性的意義。就如塑料袋收費一樣,只是一個象征。政策固然是個好政策,不過現實的情況是:很多市場變相地恢復了免費塑料袋的供應;幾毛錢不足以使人不買塑料袋;沒有了免費塑料袋做垃圾袋,很多人專門買塑料垃圾袋。所以我不認為這項政策能夠實質性地減少中國的塑料消費總量。就算全國人民都拎著布袋子購物,又能起多大的作用?無非是減少了最外面的一個袋子而已,而袋子里面的所有商品,都密密實實地打著塑料包裝。但是,我不能因為如此,就不支持這項政策。在我看來,塑料袋收費是一個象征,一個信號,它告訴人民,我們這樣的消費習慣,這樣的生活方式,是有問題的,是應該終結的。
如果真想起到實質性的作用,我建議對所有塑料生產廠商課以重稅,大幅度提高塑料成本,額外的稅收專門投入到垃圾處理中。毫無疑問,這將大幅度提高包裝成本,從而會加重“消費者”的負擔。
同樣,提高燃油稅也是一個象征,一個信號。這告訴人們,我們建立在低油價之上的生活方式是脆弱的,是注定要終結的。
因而提高燃油稅的建議,在我看來,其象征意義遠大于實質意義。電話里的朋友認為,動不動就搞什么十教授,實在有作秀之嫌。我對這話倒是有點兒認可。如果作秀能夠引來更多的目光,能夠激起更多的討論,何樂而不為呢!既然象征意義大于實質意義,我倒希望秀得再大一點。
人類社會正面臨著兩重問題,一是生存問題,一是生態問題。這兩重問題交織在一起。前者關乎社會正義、民主民生。但是,以往在解決生存問題的時候,常常忽視了生態問題,甚至加重了生態問題。很多時候,我們要求發展的權利,從解決生存問題的角度,是正當的,對于發展中地區,也是公平的。然而,換一個角度,所謂發展的權利,其實是污染的權利,破壞生態的權利。物質不滅,能量守恒。人類的所謂財富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歸根結底,是來自于大自然。人類整體對大自然的掠奪,轉化成了人類的財富,而這個財富在人類內部的分配是不均衡的,不公正的。處于現代化上游的人們享有的更多,這對于下游的人們當然是不公平的。而以往我們解決問題的做法是,把蛋糕做大,從大自然中更多地掠奪,從而讓下游的人們也能多分一些。這種“發展”看起來部分解決了公平問題,民生問題,但是客觀上,卻使生態問題更加嚴重。相反,從生態問題出發的所有政策,總的來說,是減少人類對大自然的掠奪,而在操作上,必然會使下游的人們受到更多的影響——因為整個社會制度就是上游的人設計的,必然會對他們更加有利——從而會被認為是損害了底層民眾的利益。這是環保人士常常面對的兩難,很多在整體上、從長遠來看,符合生態正義的政策,在當下的現實中,的確使底層民眾的利益受到更直接的,更嚴重的沖擊。就如古道爾曾被人質問:“最后一個香蕉,是給人,還是給黑猩猩。”
然而,提高燃油稅恰恰不屬于此列。提高燃油稅,既符合生態文明的大趨勢,又在一定程度上符合社會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