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衰落與當代美國民主的危機
在托克維爾時代,美國的民主幾乎成為“全世界范圍內”的樣板,然而,如今美國民主自身卻已呈現出了巨大的危機。
美國當代政治學學者克萊斯·瑞恩(Claes G.Ryn)二○○三年九月出版了《有德的美國:民主的危機與帝國的訴求》(下簡稱:《有德的美國》;上海人民出版社所出中文本書名譯為《道德自負的美國:民主的危機與霸權的圖謀》)一書,討論了現時代美國民主政治危機的根源、危害與對治之方。這部政治學著述甫一面世,便在美國國內激起了巨大反響,至二○○八年已經出至第五版,并于該年出版了中文譯本。在美國,學術書籍往往只有一版的壽命,至多在精裝本售罄之后改出平裝本,然而《有德的美國》一書卻在五年內連出五版,并始終以精裝本印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學術類專著的出版奇跡。
書的作者克萊斯·瑞恩是美國傳統保守主義(paleo-conservatism)陣營中一位有影響的人物,他是美國天主教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美國國家人文研究所所長,還是《人文》(Humanitas)雜志這一“傳統保守主義”陣營核心刊物的主編。他的學術背景可以直接追溯到美國人文主義者歐文·白璧德,他的系列著作均與白璧德思想密切相關。除了這條一以貫之的線索,他的著作還有一個鮮明的印記,那便是對“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的嚴厲批判。這個印記最初只是隱隱浮現,但此后伴隨著美國政局的變化而不斷加深,成為瑞恩政治學系列著述的又一標志。
瑞恩在該書“前言”部分開宗明義,指出當前世界已經進入一個劇烈沖突的時代,目前“流行的做法”是將之歸咎為“文明的沖突”,然而戰爭爆發的真正原因不會是各個傳統文明之間的泛泛差異,而是來自于各文明內部的現代進程。不過,作者并非意在以“新舊之爭”來取代“文明的沖突”,正如他在后文所表明的:現代性——包括法國大革命本身——包含著種種相互對立的取向,其中有些潛在取向對于西方世界的重新振興或許是不可或缺的,然而,還有一些潛在取向,諸如那些對雅各賓精神最有吸引力的取向,則表現出與西方古代取向斷然而且往往是滿懷憎恨的決裂,因此本書關注的焦點并非舊與新之間的緊張,而是現代世界里存續或毀滅人類文明古典遺產之理念與實踐之間的緊張——與白璧德一樣,瑞恩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要在新的情勢下“延續傳統”,而保存傳統就是“保存自己”。
如今瑞恩所面對的美國現狀是,傳統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分崩離析,托克維爾當年盛贊的“民情”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瑞恩看來,現時代美國的道德和文化標準已經整體衰落,代議體制和其他制度日漸喪失了那種貴族性、約束性和審議性的功能;一種取代西方傳統模式的“新選擇”逐漸得勢,那便是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前夕出現并持續至今的趨勢,即激烈反對西方傳統文明的雅各賓主義。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又衍生出一種美國特色的雅各賓主義,如今的美國政府深受這種鼓吹全球重構的意識形態的影響,認為美國具有高于所有其他國家的責任和使命,美國就該是人類道德和政治的領導人,是全世界善與惡的仲裁者,由此一個新的美國神話誕生了:美國成為一個“道德理想國”,或用這個多少有點自相矛盾的名詞來說——一個“道德帝國”。
瑞恩看到,這個道德帝國的意識形態的推進者們正在用自己的原則來替換歷史地延續下來的美國,正像它清除其他國家的過去一樣?!队械碌拿绹芬粫龅谋闶侵匦聦⒚绹斫鉃槲鞣胶兔绹鴼v史的產物,正如美國憲法的締造者們所希望的那個樣子。如瑞恩所見,所謂的“美國革命”其實并非一場革命,宗教、教育、經濟等各種習慣與制度基本上原封未動,即使在政治領域,“革命”前后的美國也存在著巨大的延續性。美國采用一七八七年憲法和法國大革命爆發在時間上的接近,往往會令人覺得它們是意識形態上類似的事件,但孕育出美國憲法的這種美國政治心智卻形成于法國大革命發生以前很久,它深深根植于舊的英國和歐洲文明里,其路數與法國雅各賓相去甚遠。瑞恩這番意思與托克維爾當年道出的英、法革命之不同(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只消把托克維爾筆下的英國換成美國,就可當成瑞恩的文字來看了。
美國的民主批判傳統
美國的民主傳統能夠延續至今,在于其中始終有一條民主批判的伏線不絕如縷。這個傳統可以說始自托克維爾。關于美國民主的潛在危機,托克維爾曾做出如是診斷:“多數的無限權威”將導致“多數的暴政”,這乃是“美國共和政體”所面臨的“最大危險”;關于“美國怎樣削弱多數的暴政”,托克維爾指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便是“美國的法學家精神”,這乃是“平衡民主的最強大力量”,或云“防止民主偏離正軌的最堅強堡壘”;至于什么是“美國的法學家精神”,這可以說是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的一個“灰色地帶”:法學家的行業是唯一能與民主因素永久結合的貴族因素,他們乃是美國的貴族,秘而不宣地用他們的貴族習性對抗民主的本能; 法院是法學界對付民主的最醒目工具;法學家的精神適于中和平民政府的固有弊端,已經擴展到整個社會,并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著社會(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锌司S爾所見出的美國民主的自我解蔽之方,便是“法學家的精神”,亦即作為民主制度之制衡、約束力量的“貴族”原則。
白璧德在自己的著述中極少提及托克維爾的名字,然而他對美國民主的判斷卻無疑可視為托克維爾政治思想的回響。事實上,他幾乎全盤吸納了托克維爾對民主制的診斷方案: 直接或不加限制的民主將導致自由的喪失,并最終產生某種形式的專制統治(白璧德:《論創造性及其他》);以為可以用代表了“公意”的“數量多數”來取代領袖,這只是一種有害的幻想,長遠來看,評價某一民主政治必將依據其領袖的素質;人民主權如果缺乏制約同樣會發展為一種新的專制,此類民主之惡只能通過某種形式的貴族原則來加以遏制,而政府最終的制約核心是在司法部門特別是聯邦最高法院那里,最高法院最重要的功能便是解釋憲法,作為國家之更高自我或永恒自我的化身,與其他國家機構一道制約人民的沖動意志(白璧德:《民主與領袖》)。
瑞恩在《有德的美國》一書中指出,美國憲政在西方基督教文明里、特別是英國文化里有著深刻的根源,而新雅各賓民主至上論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割斷其與舊傳統的聯系,并轉移到非歷史的啟蒙理性提供的新基礎之上,在這個意義上說,憲政式民主與直接投票式、多數決定式民主是根本上不相容的兩種民主模式,它們對人性與社會的理解也截然不同乃至南轅北轍。事實上,白璧德在八十年前已經對這兩種民主的區分與對立做出了總結:盧梭與柏克所分別代表的直接民主制與憲政制之爭,早在美國建國之初便有所體現,美國從一開始便具有了兩種不同的政府觀,一方是以華盛頓為人格代表的承載了“傳統標準”的“憲政民主”,另一方則是以杰佛遜—杰克遜為人格代表的具有“平等主義”性質的“直接民主”,正如個人具有克制其“普通自我”的“更高自我”,國家也應具有某些代表“更高自我”的機構,對其“普通自我”,即“眾意”形成約束,此即“憲政民主”與“直接民主”這兩種政府觀的對立之處(白璧德:《民主與領袖》)。沿著托克維爾—白璧德指示的路徑,瑞恩干脆將民主二分為“貴族性的民主”與“反貴族性的民主”,進而大膽指出:憲政民主就是將貴族性的特質整合進民主政府,從而實現法律下的自由的一種努力;美國憲法制訂者建立的制度,實質上是由一個半貴族性的參議院與最高法院組成的選舉性君主立憲制,只是名稱有異而已?!跁r代需要的時刻,“法學家精神”與“貴族民主制”的提法再次通過瑞恩浮出了水面。盡管我們知道這里所謂的“貴族”指的乃是柏克—白璧德一脈的“自然貴族”,即德行與品格的貴族,但在美國(特別是已經雅各賓化的美國)斷然做出這樣的分際,仍需一定的膽力。
不過,目前情勢的復雜性在于,“美國共和政體”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或許并不僅僅是“多數的暴政”,或者直接民主導致的“專制統治”,而是憲政民主(或云“貴族民主制”)本身出現了問題,這才是當代美國民主所遭遇的難題。
美國新雅各賓派與民主至上論
事實上,目前在一個現代意義上的龐大國家(如美國)實現直接民主的可能性應該說微乎其微。瑞恩沿著白璧德一脈對直接民主的批判絕非單純落在現實政治生活的層面,而更多的是沿著意識形態的層面展開。瑞恩注意到,就在民主的問題可能已經無比嚴重,甚至已經威脅到其生存的時候,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卻偏偏在大力強調民主制度的優越性以及民主政體所負有的使命,這種民主至上論(democratism)的言辭無非掩蓋了民主運作日益由核心來指導這一事實;實際上,雅各賓主義吸引眾多政治思想家和活動家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其隱晦卻強烈的精英主義。瑞恩發現,雅各賓黨人總是聲稱一切為了人民的福祉,但他們認為只有自己擁有美德和深刻的洞見,因此應該當仁不讓地給人們指明方向,從而便為日后一切以“人民”為旗號展開的政治運動開創了先例。瑞恩將雅各賓派的民主至上論追溯到了盧梭那里: 民主至上論作為一種政治道德學說在盧梭那里得到了最清晰和最不妥協的表述,他的直接投票式統治的概念對各種打著“人民”旗號的人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民主至上論的道德高調作為權力意志正當化之最有力的手段,遮蔽又支撐著強烈的政治野心??磥恚瑔栴}與其說是出在“民主至上論”這種意識形態本身,還不如說是在利用這一論調為自己的權力意志服務的憲政民主領導人那里。
今天的美國正受著何等樣人的領導?當前美國政局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諸多“新保守”分子占據要津,主持著美國政府諸多重要決策以及行政部門。瑞恩為我門開列了一份驚人的長名單,這個群體的成員此前是那些最接近傳教士式的狂熱氣質和最愛唱道德高調的美國“自由主義者”,(注意“傳統保守主義者”瑞恩一向都是毫不含糊地與美國“自由主義者”劃清界線的!)如今他們或者以公共知識分子而著稱,或者作為政府官員而知名,總之都是最熱烈地鼓吹美國在全球進攻性地推進民主的狂熱分子。新雅各賓的趨向竟然在自稱“保守主義者”的人們中間如此顯著,瑞恩不禁感嘆“美國右翼之缺少理論的辨析,由此可見一斑”。
瑞恩指出,新雅各賓派們捍衛的西方文明其實是啟蒙的、現代的西方,布魯姆的暢銷書《走向封閉的美國心靈》普遍被認為是對傳統西方文明的辯護,但只要閱讀時足夠小心,就能看出他為之悲嘆的那一心靈恰是拋棄了舊歐洲的啟蒙的心靈。瑞恩特別指出,許多非西方國家所鄙視和抵制的“西方影響”,并非傳統的西方文明,而只是新雅各賓分子倡導的那種現代西方,它實際上只是整個西方文明中很小而又相對晚近的一部分,主要是隨著法國大革命在政治上顯赫,并在十八世紀啟蒙運動及其先驅中亦有淵源的那一部分。只不過激烈反對西方傳統文明的新雅各賓們成功地將自己裝扮成了美國的捍衛者,他們篤信“道德價值”,贊同主流的進步主義觀點,從而其反傳統的因素被或多或少地掩蓋起來,或者說他們要維護的“傳統”實際上便是法國大革命反傳統主義的這一“傳統”——從而他們便獲得了站在“傳統”一邊的面目,這些人因此得以在高校、政界發揮重大作用,實際上比那些公然要顛覆美國社會的聲音更為隱蔽,也更為危險。
盧梭的政治道德是法國雅各賓派的靈感來源,他們自稱為“有德者”(les vertueux),現在美國的新保守主義者們也開始對復活“美德”表現出極大興趣,瑞恩嗅出了二者之間相似的味道,毫不猶豫地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那些在美國“有德”兼“在位”的人們——《有德的美國》這一標題本身便是一則辛辣的諷刺。瑞恩看到,隨著當前美國憲政道德的衰微,民主式專制大踏步前進而且變得更加強硬,在盧梭思想中還蟄伏著的那個觀念——新道德必須橫掃世界并形成一個單一的整體——對新雅各賓來說已經是核心理念了。瑞恩的這一觀察有其根據: 事實上,他已經注意到新雅各賓派當中開始有人宣揚“全球性社會契約”和全世界范圍內的“道德共同體”,就這一言論瑞恩發出了一個相當冷峻的評價:“看來那些希望留在所謂的全球性社會契約之外的民族一定會被強迫自由的?!比鸲鞑粺o遺憾地指出,“九一一”事件恰恰為新雅各賓派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利用美國人正當的義憤推銷其觀點,強調他們代表了美德,負有在全世界擊敗邪惡的使命——新雅各賓們自以為是政治美德的典范,這再次暴露了他們是盧梭和老雅各賓派的后裔。
托克維爾 研究法國革命史就會看到,大革命正是本著卷帙浩繁的評論治國的抽象著作的同一精神進行的:即本著對普遍理論,對完整的立法體系”的“同一愛好”,“對現存事物的同樣蔑視”,“對理論的同樣信任”,然而,“在作家身上引為美德的東西,在政治家身上有時卻是罪惡,那些常使人寫出優美著作的事物,卻能導致龐大的革命”(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美國現在的情勢或許比法國大革命前期還要危險,因為不是作家們,而恰恰是政治家們對普遍性—抽象邏輯大為著迷,這一傾向本身便足以駭人了。我們不禁要問,美國的民主——這一全球民主的樣板——將走向何方?
延續中的美國傳統
柏拉圖在《理想國》第八卷依次討論了四種“較差的”(即相對于“理想的”)政治制度,這幾種制度依據正義與道德的標準呈“降冪”排列,它們依次出現的順序(榮譽政制—寡頭政制—民主政制—僭主政制)直接暗示了這幾種制度前后相繼的邏輯關系。此后無論是亞里士多德,還是柏克或托克維爾,都曾深入論述民主制與極權制的辯證關系,“由民主而暴政”的路線似乎已成為必然邏輯?!拔飿O必反”,“僭主政治或許只能從民主政治發展而來”,這一相當“古典”的恐懼已經牢牢植根于西方傳統型知識分子的內心深處;目前美國的民主社會正處于“盛極而衰”的危急關頭,民主的去向已經成為最為緊要的題目。
某些傳統的保守主義者將西方民主社會在二十世紀的衰落歸咎于“群眾的反叛”,瑞恩表示對此難以茍同。他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搞錯了方向:西方的精英才是那些必須負主要責任的人,政治家們全力迎合大眾的口味、推動投票式民主,這并非來自基層群眾的無情壓力,而是那些宣稱“人民”有智慧或有權利統治的精英們有意為之的結果:他們呼喊著將權力賦予人民,權力最終卻落到了自己的手中。瑞恩看到,在實踐中,一人一票的公民投票論(plebiscitarianism)導致了群眾在政治上的被動與盲從,同時,在大量“媒體精英”以及“媒體式學者”制造的官方輿論的持續操縱下,民眾可想而知地困在權力精英們規定好的政治表達的范圍內,巨大的權力由此聚集到了中央集權的政府和全國性媒體那里,從而西方社會通過政府、大眾媒體、教育和娛樂,將一種道德—政治—文化正統信條傳播、灌輸給大眾,最終實現了對大眾的馴服和對思想的控制。
瑞恩認為,“大眾的馴服”能夠實現,有一個根本性的原因:當美國和西方世界面臨嚴重的道德與社會問題的時候,新雅各賓主義卻要美國承擔全球性的道德使命,這個關于道德帝國的神話顯然具有烏托邦的色彩;如今西方世界在道德、思想和美學上已經貧乏和走入歧途,對烏托邦的抵抗力已經嚴重破壞,人們需要一種總體上的文化想象,而新神話的出現恰可彌補他們的想象真空。面對這一危險的趨勢,瑞恩提出了一個并不新穎、但卻可能唯一有效的對治之方:那便是一反民主至上論的論調,重新肯定古代的道德傳統,并重新發現切近的、即刻的和具體的各種責任。
重振古代的道德傳統,絕非不當緊的老生常談。瑞恩指出,“美國憲法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就是憲法文本本身”,更為重要的就是所謂的未成文的憲法(the unwritten constitution),即所有那些宗教、道德、思想、美學習慣和態度,一直以來是這些東西確保著美國的社會與政治秩序,沒有它們,憲法文件的內容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憲法也不能成功地付諸實施。在瑞恩看來,令人滿意的深廣的美國的復興,必須來自根植于歷史的美國民族的特性本身,來自美國所屬的那個更大的文明,這轉而要求先進的倫理、思想、美學和政治的創造力與領導者,如果領導人不知謙恭、自制,這本身便是暴政的源泉,憲政政府如果沒有憲政式人格以及不成文憲法中所有那些滋養此種人格的條件,便不可能長期生存?!队械碌拿绹肥侨鸲飨盗信兄龅募蟪芍?,也是白璧德民主批判名著《民主與領袖》的當代版,這部末世民主時代的力挽狂瀾之作,日后或會躋身于政治學傳世名著之列。
我們已經一路跟隨瑞恩的思緒來到了該書的末尾。至此全書力道積蓄已足,是該“卒章明義”的時候了。瑞恩在書末大聲疾呼:現在,必須形成新的精英,取代現有的精英,不過,只循政治途徑解決這個問題是遠遠不夠的,實際上通常我們所理解的政治不過表征著人們對自己、對這個世界及自己生活中各種可能性的想象,任何對現行趨勢真正與持久的改變都必須從改變西方的總體文化開始,因為從長遠的眼光來看,使社會生活趨于權力集中和同質化最重要的因素不是政府,而是總體文化的權力集中:“誰塑造心靈與想象,誰就能塑造未來。”——正如瑞恩在為《現代》雜志(Modern Age)五十周年紀念刊所撰結語中曾云:美國目前的保守主義知識分子病在受到了實用主義的過分浸染,他們只關心現實政治,卻忽略了哲學與藝術等塑造人心的東西。自己作為政治學教授,當然不會輕視政治的重要性,但人的心智以及人的想象力的塑造,日積月累之下才是確定社會基本走向的力量(Claes Ryn:“The Decline of American Intellectual Conservatism”, Modern Age, 2007, 50th anniversary issue)?!队械碌拿绹芬粫苑错懢薮螅谟谶@并不是一部單純的批評時政的著作,而更是一部探討人性,并希望由此重新塑造美國特性的哲學與思想著作,其中關于人性的探討乃是最根本的哲學問題,永遠不會過時,關于美國特性的討論則觸及了美國人的心靈,這才是該書一版再版的根本原因。瑞恩已經用自己的行為表明:真正能挽救美國憲政的,正是美國自身的傳統。
就在本文剛剛完成之際,美國大選塵埃落定。世事難料,本來以為瑞恩的憂慮將是“千歲之憂”,孰料“以新精英取代現有精英”的呼聲話音未落,奧巴馬這匹黑馬已經一躍登臺——美國神話“又日新”起來。奇妙的是,在“新保守的”或云“假保守的”老大黨下臺之后,倒是這個據說代表了“進步時期”自由理念的民主黨代行了“保守”的職責:試看奧巴馬新內閣成員名單,其中竟然有五分之二的人士具有法律背景,他們大多畢業于法學院、持有法學文憑,或曾擔任律師,縱橫法律界多年,這些人不就是托克維爾所說的“美國的貴族”、“法學家”群體嗎?新內閣陣容之整齊,令人稱奇:與前任內閣充斥了超級富豪的豪華陣容相比,新內閣成員的背景單純得難能可貴;此前新保守分子們“悄無聲息地”顛覆著西方的傳統,現在法學家們“悄無聲息地”一齊回到了領袖的位置。美利堅這個民族似乎具有神奇的“自新”力量,在危急關頭她的傳統(而非以“反傳統”起家的那個“傳統”)再次啟動、開始挽救自己——這才是我們說美國神話“又日新”的所指。
(Claes G. Ryn, America the Virtuous: The Crisis of Democracy and the Quest for Empire,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3.9.《道德自負的美國:民主的危機與霸權的圖謀》, [美] 克萊斯·G. 瑞恩著,程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八年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