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由《滬港經濟》雜志社主辦的2009滬港企業家峰會在太湖之濱舉行。會議邀請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所長夏斌,就當前金融危機下中國經濟形勢作了專題演講。
現在,大家都對經濟是否見底這個問題很感興趣,有關這方面的討論也很多。究竟什么叫底?有沒有見底?我們應該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弄清當前的經濟究竟是怎么發展過來的?爆發危機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我們把這種邏輯搞清楚了,對中國經濟、全球經濟的下一步都會有一個比較好的判斷。
全球化推動經濟大增長
我們先說說全球化。本輪全球化,是從上個世紀最后20年開始的。在這輪全球化中,社會主義國家開始了改革開放,一些轉軌國家、新興國家,也開始融入了全球化的浪潮。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全世界60億人口,其中30億人口的國家主動打開門戶,走上市場經濟道路,30億人口國家的便宜的勞動力開始和西方資本相結合。于是,全球生產的供應鏈發生了變化,生產格局發生了變化,產生了大量的便宜商品。這輪全球化的浪潮到2003—2007年時達到了高峰,出現了典型的全球經濟高增長、低通脹。
那么,這輪全球化有什么特征?第一,這輪全球化主要是以中國為首的亞洲國家帶動的;第二,美國充分享受了全球化的收益。美國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它占到了全球GDP的20%。大家講GDP,都是講投資、消費、進出口,而在美國,GDP的73%則被消費掉了。也就是說,美國GDP主要是靠消費拉動——美國充分享受了全世界提供的大量商品。第三,全球化推動的全球經濟高增長必然產生對地球上資源需求的壓力增大。
為什么會爆發危機?
全世界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全世界幾十億人口的生活水平在提高,意味著對地球資源的需求越來越大。那為何會爆發危機呢?開始,表現為物價的上漲,世界貨幣持續地快速增長,必然會產生更大的問題。在國際結算的貨幣中間,65%是美元,講世界貨幣必須從美元講起。
從美元的需求方講,這輪經濟增長最快的是以中國為首的亞洲國家,這些國家經濟發展的戰略、經濟成長的模式都是出口主導;為了支持出口,都又有意無意地維持了相對比較穩定的匯率。同時,基于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這些國家都知道,一旦世界經濟出現風險,最后最管用、最抗風險的貨幣是美元,在這個背景之下,這些國家都在主動積存美元。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初,只有39億美元的外匯儲備,而現在是2萬億。全球有多少官方外匯儲備?總共約7萬億——中國將近占了1/3。
美元的供給方當然是美國。2000年,美國網絡股破滅后,通過降息——擴張信用——房地產上升——財富效應,促進了GDP的增長。在這一過程中,美國還不斷地以金融創新支持房地產。美國的金融創新,簡單來說,就是在取消購房首付,甚至連沒有信譽的人也可以買房的同時,當局放松了監管,高杠桿比例擴大:銀行一邊吸收存款,一邊給信譽不好的老百姓發放貸款,并且把發放的貸款打包,變成另外一種金融證券,賣給全世界,并讓保險公司出來保險。AIG這一世界著名的保險公司就是這樣被卷入進去的。當作為保險標的的債券價格下跌時,保險公司的問題爆發了。結果,引起了整個金融市場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美國國民和企業的資產負債表上資產普遍縮水,最終資不抵債,致使金融危機爆發。
美國為什么能干成這樣的事情?要從國際貨幣制度說起。美國通過降低利率,放大國債,通過進出口貿易把美元供應出去——當美國進口大于出口的時候,意味著通過擴大信用,支持經常項目赤字,支持財政赤字。歷史數據表明,美國經濟赤字占GDP比例為2%的時候,全球經濟發展較穩,而如果美國經濟赤字占GDP的5、6%的時候,世界就不太平。在2006年,這一數字達到6%,所以就引起全球經濟的不平衡。所謂不平衡是什么?就是世界最發達的國家——美國,每天靠借錢過日子;而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每天借錢給美國。我們是高儲蓄、低消費,而美國是高消費、低儲蓄。說穿了,窮國借錢給富國花,窮國自己不消費或者少消費。
這場危機的實質是什么?有人說是華爾街人性的貪婪,我說“NO”,貪婪是人類本性的基因遺傳,貪婪不是主要原因,而且監管不力也不是主要原因。這場危機從主觀上看,是美國政府判斷失誤——沒有對這輪全球化做好充分準備,而究其客觀根源,是以美元為首的貨幣制度有問題——全世界的貨幣是以美元為主。以前的美元與黃金掛鉤,不能亂發,而現在美元發行沒有約束。從美國貨幣發行的政策來說,是美國政府有意無意地利用了全球化和發展中國家經濟結構沒有調整到位之前這一現實,弄巧成拙,后院著火了——他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中國經濟沒有太大問題
危機爆發,對中國的影響自然很大。布什沒下臺之前,在危機爆發初批評“華爾街喝醉了”,而我要補充半句話——華爾街喝醉了,酒是誰送的?相當一部分是我們送的,我們出口的嘛!現在華爾街“不喝”了,我們出口不行了,我們只能自己“喝酒”,意味要擴大內需,擴大消費。我們以前出口的酒是XO,但上海人愛喝花雕,北京人愛喝二鍋頭,那怎么辦?意味產業結構要調整,不能生產“洋酒”了,要生產我們自己愛喝的“酒”,就是在擴大內需中需要加快結構調整。這個喝酒的故事雖然只是個比方,但整個世界經濟其實也就是這樣。
在去年底我又說,只要中國政府政策調整及時、到位,中國經濟沒有問題,因為我們跟美國不一樣。
第一,中國的農業很好。中國糧食連續5年大豐收,不僅如此,還在不斷創造新的歷史紀錄,所以在抵抗危機、采取積極的貨幣政策時候,控制物價,我們心里有底。
第二,我們的財政實力比較強。中國到去年為止基本沒有赤字,而且財政占GDP的規模,從1997年的12%上升到現在的20%,說明什么?說明今年中央財政的動作對經濟的刺激力度,與10年前已完全不一樣。進一步說,我認為中國政府不必擔心財政赤字,不用緊張,3%的赤字甚至多一些是沒什么問題的。為什么?中國經濟還在不斷增長,我們可以花點后代人的錢,我們的政府和美國政府不一樣。而且,要看到中國政府持有大量的有效的資產,如中央控股的企業和金融機構資產,當真遇到難關的時候,這么多的有效資產都可以變成老百姓“碗里的肉”。
第三,中國銀行體系的流動性是充足的,這又是危機中其他國家所羨慕的。
第四,全球經濟放慢,相對中國來說是個機會。別人東西賣不出去了,我們就趁機低價買進,有什么不好?
第五點,也是最重要的,中國經濟發展中的城鄉差距、地區差距,意味著我們增長的空間還很大。
當然,面臨這次危機,美國走投無路,我們也困難重重。但是,我想就像30年前鄧小平帶領我們搞改革開放,“一不小心”逼出了當今這么大一個中國經濟體一樣,我們出口減少了,困難重重,也許這么一逼,5年、8年后回頭看,我們要感謝美國金融危機,因為它可能會使中國逼出一個和成熟經濟體相吻合的經濟結構。這是好事。這是我說的當今中國發展遇到的第一個歷史性機遇。
此外,我們建國后的第一個30年中國沒有金融概念,第二個30年的金融發展也還不是很成熟,今天,就在我們要進一步參與經濟全球化時,美國出事了,這可以使我們更加清楚地知道金融危機是怎么回事,根源在哪里,對于下一怎么走,我們就可以更有把握。因此可以說,歷史給予了我們參與重建國際貨幣體系的重大歷史機遇。這是當今中國遇到的第二個歷史性機遇。
中國應該怎么辦?
當前對中國的挑戰依然巨大,中國應該怎么辦?今年1—5月,我國工業增長速度回升,投資、消費、采購經理人指數也都在慢慢見好,房地產在恢復,股市也讓人高興,好像一切看上去還行,而且,我也相信下半年的形勢比上半年還好。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政府“保8”是很有希望的。但是我們一定要看到,中國經濟復蘇的基礎是不牢固的。為什么呢?
第一,美國金融危機以后,我國的外部經濟走出危機需要很長的時間——即使美國經濟今年底、明年初走出底部,但是美國經濟想要在近幾年恢復到2003年—2007年那樣的高增長幾乎不可能,這意味我們的出口必然受到較長期影響,經濟增長要打折扣,我們必須要做好準備;第二,中國已經較全面地參與全球化。別人不“喝酒”了,我們的“酒”能不能“出口轉內銷”,也就是能不能提高內需中消費的比重?還難說。中國目前的居民消費才占GDP的35.5%,而美國是70%,日本是60%。
為了保就業、保民生,目前投資4萬億、發國債,這都是正確的。但是,如果在結構調整上不能到位,而為了刺激經濟、穩定社會,這些錢又只能用到投資上去,那么,短期內大量的投資只能導致更多的產能。數據表明——目前,制造業有近28%的產能是閑著的,氧化鋁是38%,焦炭業60%,水泥20%,鐵路設備50%,連芯片半導體也有60%的產能閑置;鋼鐵產能我們是6.5億噸,全球是13億噸,中國占了50%,去年我們生產了5億噸,有1.5億噸的鋼鐵生產能力閑在那里……如此下去,如果最終消費跟不上去,最后就會表現為銀行貸款的質量問題,或者表現為企業的破產問題。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的挑戰不是短期問題,而是中長期問題。看我們有沒有解決問題的真正的本事,不是增加投資,而是能不能把消費刺激起來。所以在這個環境之下,我年初提出了“消費為綱”的口號,要解決中國中長期的問題,一切經濟問題的核心,必須提高老百姓的消費力度。
從整個形勢來說,中國經濟復蘇是有希望的,但要有準備,會有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要指望一兩年就可以恢復到像2007年那樣13%的增長,因為整個世界經濟都在調整,中國已經不是一個孤立的經濟體。
中國在國際上應該怎么辦?第一,對大勢一定要看明白。好多人頭腦有些發熱,說美國不行了,我們中國要怎么怎么著。而我認為,在今后的10年、20年,美元的國際地位不可能推翻;第二,中國仍要韜光養晦,埋頭發展。和其他國家真誠合作,互利發展,講究發展的策略。因時間關系,具體的策略就不展開講了。
歷史給予了我們參與重建國際貨幣體系的重大歷史機遇。這是當今中國遇到的第二個歷史性機遇。
(整理本刊記者龔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