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作為大眾傳播媒介之一,必然會受到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嚴格控制,并成為類似社會權利機構的呈現或反抗。正如卡米里和拿波尼的觀點:攝影機記錄的“真實”,不過是對主流意識形態的一種表達……事實上攝影機所記錄的是主流意識形態曖昧的、未經系統化、未理論化的和未想透徹的世界……攝影機復制的事物并不是它們真實的一面,而是它們經過意識形態折射后的表象。于是,好萊塢電影,作為美國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至為有效而迷人的組成部分,以其政治的敏感性和經典的電影編碼方式,成為美國社會現存秩序及權利話語的同構體,成為隱匿于世俗神話中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傳聲筒。上世紀70年代,美國恐怖電影的強勢出擊,以其時代背景的復雜性和主流話語的隱蔽性,成為寓言式讀解的經典范例,1973年的《驅魔人》就是其中一例。
20世紀70年代,美國正值女權主義運動的持續高漲和越戰失敗的全國低迷,恰逢此期出現的《驅魔人》便成為一個極具意味的性別寓言與民族神話。
父權衰微
《驅魔人》講述的是單身母親克里斯的女兒里根被惡魔附身,在生理醫生和精神醫生束手無策之際,年輕神父卡拉斯和擁有驅魔經驗的老神父墨林通過驅魔儀式,驅除了惡魔,拯救了里根的生命,而他們也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電影《驅魔人》以扣人心扉的故事情節和惹人眼球的視覺奇觀成功的遮蔽了隱匿于內的男權意識形態話語,在父權衰微之秋,通過它的縫合機制,重新將女性釘在父權/男權社會中永遠的“第二性”位置上。影片與時代背景相連,通過種種跡象展現了父權/男權大廈傾斜的歷史瞬間。
上世紀70年代風起云涌的民主運動、民權運動及美國針對越南戰爭的反戰運動日趨沉寂之際,女性主義仍堅持著對西方社會不妥協的批判立場,它倡導女性走出傳統的家庭場景,堅持經濟獨立,在社會舞臺的前景中實現自身的價值。如火如荼的女性主義運動一方面提高了女性的社會地位,使她們成為男性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另一方面,“性解放”的追求導致了墜胎成風,離婚率飆升,傳統家庭分崩離析。如此種種使男性在家庭場景和社會場景中狼狽不堪,主導地位遭遇猛烈的沖擊,父權秩序的大廈危在旦夕。
后結構主義理論家福柯曾在他的著作《癲狂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精神病史》中頗富洞見地指出,瘋人是如何歷史性地取代麻風病人,成為文明社會所必需的象征性的離軌者。由此,貌似溫暖、自由的現代瘋人院便成為類似監獄的新的囚禁場所,成為“文明社會”重要的權力機構。于是醫生藉此帶上父親、法官的假面具,以他無所不在的權威撐起一片父權的天空。如果說,曾經的醫生憑借他高超的醫術和權威的話語而訴說著父權大廈的穩固、厚實,那么影片《驅魔人》中生理、精神醫師的束手無策、年輕神父的信仰動搖,以及魔鬼附身的里根對他們強有力的攻擊,則成為父權衰微的準確象征。面對里根瘋狂的舉止,生理醫生居然開出鎮定劑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處方;精神醫師的生命直接遭到了里根的威脅;神父卡拉斯對自身職業的懷疑,這一切都標示著曾經無堅不摧的父親大廈已經搖搖欲墜、危在旦夕。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被當時的男性視為惡魔的“女性魔鬼”的入侵。
女性入侵
在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話語中,女性是既內外又外在于男權文化的存在,是一種不可或缺,又可疑而危險的力量”。如果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構成了一個好男兒的人生楷模;那么,“扶老攜幼、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甚或是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則是男權社會對一個“好女人”的經典定義。那些脫離男權社會規范的女性在主流話語中則被表述為無知、弱智、輕狂甚或瘋癲,她們脫離了溫順子女、賢妻良母的傳統枷鎖,在性放縱、自虐和瘋狂的標簽下,于社會前景中任意肆為,成為傳統父權秩序下胡鬧的逆子,一中極具破壞力的邪惡力量。
福柯曾極為尖銳地指出,在現代西方社會,“瘋狂始終不可分離地和一半是想象,一半是真實的‘家庭’辯證法聯系在一起,瘋狂中所包含的狂暴的褻瀆神靈的行為,同時始終是不斷向父親/父權發起的攻擊”。于是,《驅魔人》中,拋棄丈夫、經濟獨立的母親與丑陋、兇殘、放蕩、瘋狂的惡魔成為一種針對男權社會的威脅力量,也成為父親社會力求驅逐的異己者。如果說,母親克里斯因為拋棄丈夫,私生活混亂(克里斯與導演里克曖昧不清的關系隱射著克里斯私生活的混亂)和經濟的獨立而成為男權社會的仇敵之一,那么,被惡魔附身的里根則是男權社會對女權主義者恐懼心理的更為具體的外涉——她不僅使男性醫生承認自己的無能,并憑借自身強大的魔力殺死了拯救自己的兩位神父。
原本美麗、活潑、可愛的里根,被惡魔附身后,面目可怖,行為放蕩,一舉一動充滿了血腥的暴力。她當眾撒尿、毆打母親、辱罵醫師和神父、勾引男人并自殘身體,成為一個無視傳統父權秩序的“瘋狂者”,成為男權社會全力排斥又心存恐懼的女權主義入侵者。里根的行為直接主流意識形態話語中反叛的女權主義者的表述相吻合——瘋狂、自虐、性放縱,從而成為主流話語對女性反叛者直接的影像呈現。于是驅魔的行為也便具有了驅逐狂暴女性、修正父權的寓言意味。
父權回歸
作為一部高票房的經典好萊塢影片,作為美國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傳聲筒,作為美國社會現存秩序和權力話語的同構體,《驅魔人》以至為迷人的敘事詭計完善著社會的引導方式,使一度傾斜的父權大廈恢復著它想象中的平衡與完善。
母親克里斯作為一個年輕貌美、收入頗豐、經濟獨立的女性,在影片的敘境中,卻始終處于與男性相抗衡的弱勢位置,孱弱的父權仍是女性困境中的引路人與拯救者。在魔鬼開始入侵之際,克里斯將閣樓的魔鬼指認為老鼠,這種執拗的想法讓心知肚明的觀者感到幼稚、可笑,也讓男性仆人——司機憑“閣樓無鼠”的斷論在兩性相爭的第一個回合中穩居勝者的位置。在其后的醫院、驅魔場景中,克里斯都是一個柔弱無力、幾近崩潰的無助母親形象,是一個不勝其職的男性社會的出走者與反叛者。而影片敘事者為里根著魔設定的前提是信仰的缺失與父親的缺席。于是,母親的虛弱無力,精神之父與家庭肉身之父的缺席注定了這座公寓是一個易遭魔鬼入侵而缺乏救贖力量的場所,除非父權的重新降臨與全力拯救,別無它計。于是,醫生和神父便以“父親”的名義重新降臨,驅除病魔/惡魔。盡管醫生診斷屢次失誤,年輕神父信仰動搖,年老神父喪失生命,但畢竟將惡魔驅逐出里根的身體,拯救了遭受惡魔入侵的家庭,并使父權重新歸位。
殘忍殺害墨林神父的魔鬼激怒了卡拉斯,接下來,不是所謂的暴力場景,而是一個經典的美國英雄誕生的時刻,因喪母自責的教父卡拉斯,成了一只愛與正義的復仇之獅,他拯救了里根,在潛意識中也拯救了被囚禁在惡魔體內的母親,終于于喪母自責中得以解脫,在告解歸于極樂。
卡拉斯憑借一個強武有力的男人軀體與一份神父的博愛精神戰勝了惡魔,他肉身的離去,呼喊著精神之父——上帝的回歸。影片結尾,被拯救的里根仰視著神父白色的衣領,親吻他的臉頰,母親克里斯更加關愛女兒,曾經的反叛一去不返,里根重新成為溫順、可愛的女兒,克里斯則成為一個竭力關愛女兒的“良母”。卡拉斯神父的掛鏈被保存在克里斯的手中,意味著上帝之父進入她和女兒里根的心中,影片末尾,一束陽光照射在她們緩緩駛去的汽車上,象征著上帝之父將永遠的驅逐黑暗,歸還她們一片溫暖、明亮的天空。
于是,一個以上帝之名出現的父權形象取代了零散化而無所不在的男權,成為女性的絕對權威,這即是阿爾圖塞所謂的意識形態“詢喚”——一種拯救者向被拯救者索取的絕對忠誠。
民族神話
對美國人來說,越南戰爭無異于是一場“世紀的噩夢”。自1969年美軍對北越實施空襲以來,美軍便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戰爭陷阱,戰場的失利,引起國內民怨沸騰”。1973年,在越南軍民的沉重打擊下,在美國人民和世界各國人民的強大壓力下,美國政府終于在《關于在越南結束戰爭、恢復和平的協定》上簽了字,并從越南南方撤出全部美軍。但戰爭的結束并不代表著美國“噩夢”的終結。戰爭的陰影長久地盤旋在美國的上空,遲遲不肯散去。于是,恰逢此時出現的《驅魔人》中,惡魔的發源地便成為一個具有意識形態話語的民族神話。
影片初始,是伊拉克的一個考古現場,明晃晃的太陽染紅了四周的天空,如血欲滴,荒涼沙漠,風沙四起。考古神父墨林的考古隊碰巧挖掘到了一件形似惡魔頭的古董,于是,這一異域邊陲釋放的惡魔轉瞬間便侵入到了喬治城——美國城市的代表,如血的太陽與陰暗城市的疊影訴說著魔鬼的降臨。聯系到美國的時代背景,惡魔的發源地伊拉克便是同為亞洲地區的越南的支稱物,惡魔的降臨與肆虐意味著越南戰爭對美國的影響廣為深遠,于是,驅逐惡魔的舉動便是將美國從戰敗的陰影中救贖而出的能指。
《驅魔人》的發行時間與美國越戰失敗時間的精確吻合與情節的巧妙設置使它成為一個精確的政治修辭學特例,成為一則羅蘭·巴特的“政治神話”。[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