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文化有什么用?對此,阿諾德給出了這樣的回答:文化雖然帶不來實利,但可以播撒美好和光明。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一書中,針對當時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普遍重實利、埋頭苦干,而不思考未來該往哪里去的現象。阿諾德呼吁民眾走出經濟和實業的大潮,停下來思考思考他們忙的不亦樂乎的究竟是什么?
需要指出的是,阿諾德雖然委婉批評了那些“摸著石頭過河”的實踐派,但他并不是反對埋頭苦干的希伯來精神,阿諾德只是希望他們看清未來,再去行動。而看清未來最銳利的武器,在阿諾德看來就是文化,即閱讀、思考和做出理性判斷。但要做到這一步,就需要人們去學習人類社會最優秀的文明成果,而不單單是希伯來的實踐精神(阿諾德認為《圣經》滋養的希伯來文明是認準了一條道路就埋頭走下去,而很少思考他們的道路是否就是最好的)。所以,阿諾德大力呼吁古希臘精神的回歸,號召人們重新找回古希臘求真的理性思考,找回古希臘和諧、完整的美。
毫無疑問,阿諾德的觀點具有鮮明的針對性。他針對的是當時英國社會盲目認定自由民主,認定自由貿易這些金科玉律的狀況,提醒人們時時不忘反思和批判他們自以為完美的社會。也就是說阿諾德崇尚的其實是多元化的思考,他希望通過文化來更新人們頭腦中的固有觀念,更新人們以為工業和技術優于一切的刻板印象,使人們重新認清未來的路!換句話說,阿諾德是號召英國人應該從“摸著石頭過河”這條路上回過頭去反思,反思這是否就是走向幸福的唯一道路?顯然,阿諾德認為這樣的埋頭奮斗是有失偏頗的,人們應該運用人類最優秀的思想,通過理性判斷來檢驗如今我們走的道路是否正確,是否有助于人類的幸福和完美。即阿諾德要求“以理論檢驗理論”,而非“實踐檢驗理論”。從這個意義上講,阿諾德是支持多元的思考,反對人們單向度的盲從。
但是阿諾德的多元思考卻帶有鮮明的局限性,他在希望人們重新思考他們認準的路的同時,卻厭惡人們充分表達自我的“無政府狀態”。在他看來,人們普遍埋頭做自己的事是不對的,因為他們這樣各行其是、為所欲為會導致整個社會的混亂,破壞國家的秩序。因此,阿諾德極度討厭當時盛行的游行示威,這實際上已經流露出置疑英美自由主義的色彩。假如阿諾德的思考止步于此,那么這本書顯然沒有太大的閱讀價值。但有意思的是,阿諾德拿出了文化這桿大旗,號召以文化來拯救當時社會的“無政府狀態”。這使得本書避免陷入純粹為權威和秩序辯護的窠臼,而有了別樣的價值。然而阿諾德本人的矛盾卻也由此產生了。
文化怎樣才能拯救由于埋頭苦干而導致的混亂和無政府狀態呢?
阿諾德認為應該由政府樹立起文化的權威,再推而廣之,使文化深入人心,從而達到人人都能運用文化來思考前進道路的美好途徑。誠然,這對提升文化的地位,繼承人類社會優秀的精神傳統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但是阿諾德企圖借助國家(政府)的威權來推動文化的傳承,卻有為威權辯護的嫌疑,這極有可能導致國家權力的濫用,形成打擊文化異己的惡果。事實上,薩義德在《世界·文本·批評》一書中也批駁了阿諾德這種“開明專制”式的文化觀。
本來希望通過汲取人類文明最優秀的精神成果來思考不一樣的追求完美的道路,最終卻淪為希望定文化于一尊的威權道路,阿諾德在此自然前后矛盾了。他的紕漏其實類似于法家,呂思勉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講義》中曾經指出法家錯把國家(政府)等同于社會,結果看起來為了社會蓬勃發展的法術實際上卻造就了國家勢力的膨脹。而阿諾德在此也犯了相同的錯誤,他認為自己認定的“文化”最為美好,應該向全體英國人推廣,而仰仗的后臺卻是國家(政府)。這種做法事實上將導致政府操控文化,從而扼殺優秀文化的發展。這其實和強求別人自由一樣,本意是好的,手段卻未必正當。阿諾德呼喚英國人重新估計他們的道路,也就是說他要求寬容,希望注入更多的新鮮思考,以多元的思維來瓦解人們固執板結的“權威觀念”。但是在提倡文化時,他卻企圖建立文化的權威來推廣文化。在此,他自相矛盾了。
阿諾德的矛盾不是偶然的,鼓吹自由的思想家也常常陷入這樣的矛盾。諾齊克提出的“自愿為奴”的命題,事實上也同樣可以拿來質問阿諾德。那就是,一種文化是否允許人們摒棄文化?
在阿諾德看來,少數人即便能夠尋到光明和美好的道路,也無法真正走上這樣的道路,因為人類是一個整體。對文化而言,唯有全體人類的文化得到全面提升,個人才有可能走上那“追求完美的正確道路”。因此,阿諾德極力鼓吹權威,企圖以文化權威強行傳播“文化”。至此阿諾德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們面前,那就是“樹立文化的權威來打破刻板和凝固的思想和行動的希望”與“樹立文化的威權將導致思想和行動重新板結的結果”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阿諾德無法解決,我們也無能為力。認識這一矛盾唯一的價值也許就在于,在一片“文化熱”中警惕文化權威重新板結我們的思想和行動。
二○○九年九月二十日于鐵獅子墳
(《文化與無政府狀態:政治與社會批評》(修訂譯本),馬修·阿諾德著,韓敏中譯,三聯書店二○○八年版,2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