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烏托邦

楊麗婷

摘要:沈從文的“邊城”世界是一個世外桃源,哈代筆下的埃格墩荒原遠離塵囂。兩位作家刻畫出了相似的自然環境,然而在處理人物和環境的關系上,兩位作家卻采用了不同的方式。翠翠和“邊城”是完全融合的,而游苔莎與埃格墩荒原的關系是既融合又對抗的。兩位作家通過人物與環境的不同關系寄托了各自的理想。沈從文追求“人性美”,哈代深深懷念著已逝的宗法文明。然而,兩位作家的理想卻流歸于中西方不同的“桃源”烏托邦。

關鍵詞:翠翠;游苔莎;人性美;宗法文明;烏托邦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3—0082—03

當社會動蕩不安,新舊文明的交替使得社會中固有的一些美好傳統不斷喪失的時候,和諧安定的生活環境和美好的人性便很容易成為人們追尋的目標,相應的文學作品也隨之出現,沈從文的《邊城》和托馬斯·哈代的《還鄉》便是這些因素在作家思想中撞擊的產物。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世界是一片世外桃源,哈代筆下的埃格墩荒原遠離塵囂,兩位作家在各自的理想世界中述說著各自的人和事,表現了深切的理想寄托。

一、遠離塵囂的兩位女性

《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作者以他多姿多彩、如夢如幻的筆調為我們描繪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世界:茶峒小山城。這里的自然環境清秀雋永,如詩如畫,滿目的青山綠水,翠竹桃花,儼然一個虛幻的人間仙境。生活在這樣遠離城市喧囂的“世外桃源”里,人們自然也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他們用端午、中秋、過年等節日來記錄時間,絲毫不受“外界”時間影響,直到現在也沒有什么變化。在這樣“獨立的自由王國”里,人們平日里的生活宛如牧歌。有人說《邊城》是一首哀婉的抒情詩,劉西渭說《邊城》是“一部idyllic杰作” [1],蘇雪林認為,大自然雄偉美麗的風景和原始民族自由放縱的生活,原帶著無窮神秘的美,無窮抒情詩的風味。沈從文自己也承認,從廢名那里受啟發,采用抒情詩的筆調來創作,融化了唐詩的意境,形成了一種朦朧的美,繪出了一幅世外桃源般的風俗畫。

早于沈從文幾十年的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在他的長篇小說《還鄉》中也向我們展現了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埃格墩荒原。埃格墩荒原廣袤荒蠻,恒古如斯。荒原和邊城一樣都有其自身的時間觀,荒原上的人也不用分鐘來計時,一年四季的周期性變化是用植物的顏色來表示的:綠色是春天,紅色是夏天,棕色是秋天,黑色是冬天。在這片遠離塵囂的土地上,可以讓人產生穿越時空回到遠古時代之感,克林在荒原上散步時,想象“凱爾特部落在周圍的小道上走著”[2], “看見他們站在四處高高隆起、完好如初的古冢旁邊” [3]。這種古老的地理面貌與灰白的空間相結合構成了一個原生狀態的自然統一體。伴隨著外界的滄海桑田,這個自然統一體卻永久不變地保持下來。對于一些歷史遺風如十一月五日的篝火節、販賣紅土等在現代化的工業城市已基本消失待盡,而在埃格墩荒原上卻依然存在。哈代花了大量的篇幅對這片近乎原生狀態的自然統一體及其上保存下來的古樸民風民俗進行了詳細的描寫。可見,兩位作家雖處于不同的時空,卻描繪出了兩個相似的遠離塵囂之地:埃格墩荒原和“邊城”世界。然而,兩位作家對各自的女主人公形象的刻畫卻有著很大的差別。

沈從文對翠翠的描寫更為突出的是她的“自然性”,翠翠這一少女形象是湘西這片清秀雋永的自然環境的化身,或者直接把她稱為“自然人”,她從內心上接受并熱愛這片土地。而為她取名為“翠翠”[4],也是因為“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這樣,翠翠這一清純可愛的少女形象便從內到外都得自于這片青山綠水,人與自然環境達到了高度的和諧一致。而哈代對游苔莎形象的塑造卻有別于沈從文。《還鄉》中女主人公游苔莎一出場,哈代便用了一個“天人合一”的鏡頭,將游苔莎和埃格墩荒原完全融合在一起。她身處荒原,身上已經具備了荒原的氣質,用哈代自己的話說,即:“凡是有性格的人,在自己的活動范圍走動,都帶著一種氣質,好比是行星都攜著大氣層在其軌道上運行。”[5]荒原的氣質賦予她孤傲、渾厚,使她成為埃格墩荒原上的“黑夜女王”[6]。然而在她和荒原相互融合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顆與荒原格格不入的心,她從內心上憎恨荒原,將其視為“我的監獄”[7],日夜祈禱著“把我的心從這可怕的昏暗和孤獨中解脫出來吧”[8 ]。她嫁給克林,亦寄希望于克林幫她擺脫荒原,前往繁華的巴黎,游苔莎從內心上永遠與荒原無法協調最終導致了她的徹底毀滅。因此,游苔莎與埃格墩荒原的關系是既融合又對抗,兩位作家在相似的環境設計上精心刻畫出不同的人物形象,在悲劇的沉痛中,寄托著各自的無限情懷。

二、理想之塔的構建

年輕的沈從文生活的社會環境動蕩不安,不斷遭受外來侵略,軍閥之間你爭我奪,中國沿海和中原腹地天災人禍遍地,沿海相對發達地區的工業文明不斷侵蝕中國農村,使農村社會固有的一些美好傳統不斷喪失。沈從文也有感于湘西農村的淳樸民風正在一點一點地、無法挽回地消逝,因此,早就有通過文學創作來寄托他對過去田園牧歌生活的深切思念的打算。1933年秋,他開始動筆寫《邊城》。冬天,因探望生病的母親而返回湘西,看到故鄉“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惟利是圖的庸俗人生觀。”[9]這更增強了沈從文創作《邊城》的決心,小說于次年春完成。沈從文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設計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環境,用抒情寫意的手法來表現未被世俗污染的充滿牧歌情調的邊地純美風俗,并刻畫了一個自然淳樸的翠翠形象。

沈從文的世界觀比較復雜和矛盾,但是有一根線始終貫穿他創作的始終,即對美好人性的追求。人性是沈從文創作的起點和歸宿,他認為,“人心與人心的溝通和連接,原是依靠文學的。人性的種種糾紛,與人生向上的憧憬,原可依靠文學來詮釋啟發的” [10],對于自己的文學創作,他說:“我只想在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11]沈從文正是堅持這一原則進行他的文學創作的,《邊城》便是一首謳歌人性美的贊美詩,女主人公翠翠身上便完美地結合了人性中的美與善。翠翠是那片青山綠水中的“精靈”,從未受到城市工業文明的污染,始終保持著她的純凈和透明,沒有一點雜質。面對愛情,她堅定、執著,當爺爺去世、二老出走時,她毅然選擇在那里等待,用一顆忠貞不渝的少女的心等待情人的歸來。她天真活潑,心地善良,“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12]她愛與她相依為命的爺爺,也愛這片“長養且教育她” [13]的土地,她的愛是純凈的、自然的、真摯的。沈從文在《邊城》中,正是通過對這位“美”與“善”的化身——翠翠形象的刻畫寄托了他對人類善良純潔、沒有任何“現代文明”雕飾的理想人性的追求。

19世紀中葉以后,英國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入侵農村,促使宗法社會基礎迅速瓦解,農村的自然面貌正在一點一點地遭受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入侵,許多個體農民在經濟上陷入失業、貧困的悲慘境地。面對著當時工業文明與古老傳統的宗法文明的沖突,人們的心靈也正在遭受著巨大的沖擊,對金錢的追求和個人欲望的滿足在一定程度上支配著人們的價值觀,“人的群體關系惡化,個人從家長式的專制中‘擺脫出來,卻付出了放棄群體關系這個代價。人們互相失去了道德義務感和情感特征,從而變得靠單一的經濟利益來維持。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基于物質利益。”[14]這種工業文明所帶來的物欲崇拜和自由競爭條件下的個性自由使得英國農村中傳統的以基督教為核心的價值體系遭踐踏,一些既有的道德規范逐漸喪失,人們純潔的心靈一天一天地惡化,哈代的故鄉也在這種社會大變動中深受毒害。面對著美好傳統正在一點一點地消逝,哈代深表痛惜,于是設計了一個遠離塵囂之地,并在這片他所熱愛的土地上歌唱出一曲悲愴的“挽歌”,通過女主人公游苔莎的悲劇命運來寄托他的深切情懷。整部《還鄉》可以說是一部游苔莎的心靈受難史。工業文明帶給她對浮華生活的追求,但這種追求與她身上已經具備的古老傳統的荒原文化相沖突,正是這種沖突使她在最終決定與狄韋私奔逃離荒原的那個夜晚痛苦萬分,并導致了她的徹底毀滅。整個埃格墩荒原是哈代心目中的英國古老的宗法制社會的折射,荒原上除了游苔莎和狄韋受過工業文明的“滋養”外,其他人都是這片古老傳統社會的忠實子民。克林雖然也接觸過工業文明,但他從本質上講是荒原人,因此,他寧愿放棄巴黎“光明的前途”,回到荒原。哈代最終讓游苔莎與狄韋一起毀滅,體現了對工業文明的厭棄,對英國傳統的宗法制度下的農村社會的深深眷戀,以及對古老的宗法文明教育下的淳樸善良的人性的追尋。

三、翠翠和游苔莎的烏托邦意義

兩位作家在各自的“世外桃源”中精心描繪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深動感人的故事,并通過這些人和事,述說著各自的理想寄托。然而,兩位作家對理想社會和人性的追尋卻都體現出了對烏托邦思想的流歸。由上文的分析也不難看出,沈從文在構建他的“希臘小廟”,尋找他的“烏托邦”時,將筆下的眾多人物形象與自然環境完全地融合起來。他們在“邊城”世界中適得其所,怡然自得。這與哈代在追尋宗法文明時讓游苔莎與狄韋從內心到行動上與環境相背離不同,這主要源于中西方不同的“烏托邦”形式。在中國,人們所追尋的“烏托邦”從古至今都可歸結為陶淵明所設想的“世外桃源”式的,在“桃花源”中,人與環境完全地和諧一致,呈現出一片其樂融融的充滿希望的理想生活狀態。因此,沈從文筆下會出現與此相一致的理想社會形式是合乎邏輯的。而在西方,人們所追尋的“烏托邦”是一種“伊甸園”式的,對理想社會的追尋其實也一直是一種對伊甸園的“返歸”。《圣經·創世紀》中,亞當夏娃偷吃智慧果,被逐出伊甸園,至此,人與自然相背離,人性被認為開始“墮落”。而“人一旦同自然分離而成為文化人后,就永遠只能呆在文明的家園,而無法返歸伊甸園。于是,樂園永遠既令人思戀又無法到達,即使人渴望又難以接近,樂園雖是真實的,但畢竟已經失去。”[15]這與中國一直尋找一種并未到達的“世外桃源”是不同的。因此,哈代筆下出現了“挽歌”情節以及游苔莎與環境相對抗的成分也就不難理解了。

對于“烏托邦”的追尋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古已有之。雖然“烏托邦”這一中譯詞,據黃興濤在《“烏托邦”的來源》一書中考證“最早當為嚴復所譯”,但中國古代文人筆下的“桃花源”就類似于西方文化中的烏托邦。早在《論語》和《孟子》里,有些片段就已明顯帶有烏托邦性質。如: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對于孔子“浮于海”,歷來的注家認為孔子想去渤海以東的朝鮮,朝鮮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具有神秘色彩和異國情調,與莫爾設想的烏托邦相仿,或培根筆下的新大西洋島,可以任人馳騁想象。此外,孟子設想的人人豐衣足食的小康社會,莊子的“無何有之鄉”,《詩經·魏風·碩鼠》中的“樂土”等也都明顯帶有烏托邦色彩。在中國文學中,最具有烏托邦特色的作品,無疑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描繪了一個具有理想色彩的和諧安定的社會群體,這里的“桃花源”不是一個超凡的仙境,而是著眼于現實。此后,中國文學中便出現了許多寫桃源的詩作,但往往把這種理想社會寫成虛無縹緲的仙境,因而也失去了其社會意義。將桃源理想大放光彩的是晚明的湯顯祖,他在《南柯記》第二出《鳳謠》中描繪的南柯郡:“青山濃翠,綠水淵環,草樹光輝,鳥獸肥潤。但有人家所在,園池整潔,檐宇森齊。何止茍美茍完,且是興仁興讓。街衢平直,男女分行。但是田野相逢,老少交頭一揖。”[16]侯外廬在《論湯顯祖紫釵記和南柯記的思想性》中指出,這樣一幅太平世界的桃源樂土集中地表露出湯顯祖的理想國或烏托邦。清代文學中,蒲松齡筆下的一個個光怪離奇的世界以及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都具有烏托邦性質。自近現代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起,中國的烏托邦敘事有了更具體的內容,經過五四文學對社會和人性的剖析和再認識,至20世紀30年代,以沈從文為代表的京派文學主張人性回歸自然,亦是烏托邦思想的體現。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世界則集中體現了沈從文心目中的烏托邦。

《圣經》里的伊甸園是西方文化中最早出現的 “烏托邦”。雖然這片樂土不久便失去了,但卻成為了后人一直渴望回歸的理想家園。之后柏拉圖的《理想國》為人們構建了一個理想的社會形式,至文藝復興與地理大發現時代,西方的烏托邦思想比較繁榮,1516年莫爾發表《烏托邦》,描繪了一個理想的烏托邦之城,至此,“烏托邦”一詞開始被使用。17世紀,科學技術迅速發展,歐洲航海探險有了新的發現,烏托邦所處的空間被轉移到太空或海底等地方,出現了培根的《新大西洋大陸》,康帕內拉的《太陽城》等作品。1621年,金尼閣神父在德國出版了《利瑪竇中國札記》將中華帝國描繪成一個現實中的哲人王統治的烏托邦。18世紀啟蒙時期,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提出了建立自由平等的社會,指出人生來是自由的,人性應回歸自然,這一思想影響了后來的許多作家,如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的濟慈、華茲華斯、雪萊等大批詩人,他們在大自然中寄托了人性自由的理想。19世紀中葉以后,資本主義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對物欲的崇拜使得人性墮落,在英國農村,資本主義工業文明開始破壞古老的宗法文明,面對工業文明帶來的后果,哈代作為一個人道主義作家,為我們演示了一個發生在埃格墩荒原上的悲劇,唱出了一首對一個逝去世界的“挽歌”,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牧歌”。這正是兩位作家的契合點,站在這個契合點上,哈代和沈從文在不同的時空表達了共同的理想追求——對具有烏托邦性質的社會和人性的追尋。

沈從文和哈代兩位作家雖處于截然不同的兩個時空,卻不約而同地描繪出了兩個相似的世界“邊城”和埃格墩荒原。沈從文于“邊城”中塑造了一位與自然環境相融合的翠翠形象,在翠翠身上集中體現了他所追求的人性美。而哈代在埃格墩荒原上刻畫了一位與荒原既融合又對抗的“女神”形象——游苔莎,追尋著不斷消逝的英國古老的宗法文明。兩位作家在不同的故事中卻體現了相同的寄托——對理想的社會和人性的追尋,在形而上的層面上,他們的追尋都流歸與烏托邦,然而這一相同的創作意圖卻也成就著將這兩位作家進行比較的現實可能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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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湯顯祖.南柯夢記[M].錢南揚,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3-84.

(責任編輯/李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