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曾隨一個中國代表團拜會了加納國家元首羅林斯先生。這位喜歡談哲理的非洲領袖和我們探討起了非洲問題,他說:“我們人民缺少一種理性精神,好像這種精神已經被殖民主義閹割了,所以很多事情就很難做。”我自己走訪非洲也時常有這種感受。非洲的政界和知識界大致是兩種觀點占主流,一種是激進的非洲民族主義,把非洲的一切問題都歸咎于殖民主義和全球化。2008年我再次去加納訪問,參觀了加納開國元勛恩克魯瑪紀念館,紀念館書店里賣得最貴的一本書談的就是堅持自力更生,與全球化徹底脫鉤。還有一種觀點就是激進的全盤西化,主張跟著“華盛頓共識”走,采取的政策也是實行徹底的私有化和一人一票的民主化,結果是瞎折騰,導致艾滋病嚴重失控,經濟普遍凋敝,最近又有了糧食危機。非洲這種情況,用中國話說就是要么極左,要么極右,而真正獨立的、理性的、實事求是的聲音很難成為主流。
回過頭來看,中國在整個“文革”期間, 非理性的極左思潮占了主流。1976年“文革”之后到1989年,在中國知識界非理性的右傾思潮似乎又很有影響。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蘇聯的解體和南斯拉夫的崩潰,中國堅持改革開放、走自己的路,穩健改革的理性聲音,才逐步成為主流。但我們今天還能聽到不少非理性的聲音,有的人想用過去極左的方法來解決今天的問題,有的人則覺得只有西方的政治制度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
西方國家已進入了后現代,知識分子的主流話語是“解構”一切。我們一些知識分子也學著“解構”中國的一切,但恰恰忘記了,西方社會通過幾百年的發展,其經濟基礎、法律和政治制度已非常成熟,所以即使西方社會有很多不滿,其體制的應對能力,明顯大于發展中國家,再亂也很少出現傷筋動骨的大亂。對于那種西方政治制度非常成熟,工具理性已經太多,繁瑣的法律和規章制度已經束縛了人和社會進一步發展的情況,確實需要松綁,需要批判,需要解構,需要福柯哲學。相比之下,我覺得中國知識分子光進行批判是不夠的,中國的工具理性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中國需要的不僅是批判和解構,更需要肯定和建構,包括法律和體制的建構。我們應該腳踏實地地研究中國的問題,在批判丑惡現象的同時思考建設性的辦法。對中國來說,建構和解構至少一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
我們文化中還有某種泛道德化、走極端的傾向。網上的討論動不動就是謾罵,就是道德訓斥、就是黑白分明,就是非此即彼。我不反對在中國某些問題比較嚴重的時候,有人出來登高一呼,引起大家的重視,這是非常值得提倡的。我也不反對對各種缺德的行為揮斥方遒。但我們一定要防止激進思想和道德沖動重新成為我們社會的主流思潮,因為道德評判最容易把復雜的世界簡單地歸為好壞兩極,而世間絕大多數的事情就是好壞摻雜,進步往往也伴隨著問題,關鍵是要確保進步能夠占主導地位。
整個人類進步的歷史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純而又純、沒有代價的變革。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一個民族總是激進思潮和道德沖動占主導的話,只能說明這個民族缺少理性思維的能力,最終對這個民族可能是一種災難,等待這個民族的會是一場又一場的無休止的動蕩。英格蘭民族有一個特點值得我們學習:英國人喜歡sophisticated的人,這個詞一般譯成“成熟老練”,但其實還包含了一些與此相關的意思,如見過世面、思維縝密、判斷得體、做事講究一個度,不情緒化,不走極端,見解深刻而全面。這和我們講的“和諧中道”相通,是一種大智慧,一種非常值得在中國和世界發揚光大的思想。簡言之,我們必須讓理性的聲音在中國占上風,只有這樣,我們中華民族的崛起才會比較順利、比較可靠,因為這是一個民族真正成熟的標志。▲ (作者是瑞士日內瓦外交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張維為
環球時報2009-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