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的倫理

趙淑清

做一棵樹

紀伯倫說:樹木是大地寫在天宇的詩篇。如此看來,樹木是大地的靈感的呈現,有著大地的心魂。在大地孕育的萬千生命中,我喜歡做一棵樹,一棵曠野上的樹。她獨立于樹林之外,生長在大地上。她不靠集體的力量抵御風寒,抗御災害,她靠自己的力量舒枝展葉,蓬勃出倔強的風景。

一棵樹獨立于曠野展示了人生的一種境界。她不一定長得很高,卻極粗壯、繁茂。她因遠離群體而孤獨,也因遠離群體而豐富。當遠行的人頭頂炎炎烈日無處躲藏之際,走到這一棵樹下休憩,他一定能感受到孤獨的價值。

一棵樹站成獨自的風景,需要力量和魄力,也需要勇氣。她得積蓄足夠的能量才能生長下去。她得有耐得住寂寞的毅力。別的樹木“根相握在地下,枝相交在云里”,相互撫慰,你是我的蔭庇,我是你的護衛……當然它們也競爭著有限的生存空間、陽光和養料,它們在競爭中成長壯大。曠野上的一棵樹沒有朋友,也沒有對手,她必須靠獨立的意志成長,當狂風侵襲她單薄的身軀,當毒日曝曬她裸露的肌膚,當雷電幾乎阻斷她的生命,孤獨也在成長,成長為一種獨立的姿勢!

終于,風奈何不了她,雨奈何不了她,干旱奈何不了她,寒冷奈何不了她,孤獨擴大了她生命的張力,成就了她頑強的生命力,也成就了她無所畏懼的個性品質。她煢立于大地上,生長百年,蓬勃如新!她是不老的生命,她是不朽的靈魂。

回首成林的樹木,早已不知新栽了幾茬。唯曠野里的大樹獨步千古,豪情萬丈!

慣常,我們習慣于往高處看,都喜歡向上,我們仰慕高山,給攀登賦予過無數積極的意義。而河流卻向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參照。

居于永恒變動中的河流多像人的心靈!它永遠處于流動之中,卻有著一定的方向,哪怕是一縷微弱的小溪,盡管有頑石阻路,它不得不繞過去,多走了許多彎路,但它的方向不會改變。它知道它的方向是大海,它知道到達大海的路途有多遠,它也知道可能耗盡生命也見不到大海,但它不改初衷,堅定地奔流。河流到達大海,也未必獲得永恒的生命,因為大自然也是一個像河流一樣變幻不居的系統。恩格斯說:“除永恒變化著,永恒運動著的物質,以及這一切物質運動和變化所依據的規律外,再沒有永恒的東西?！币苍S,心中有一個目標,一切才有意義。是永恒的目標成就了河流的堅毅與高尚。

河流依附著大地行走,大地給了她形體。河流滋潤著大地,給了大地靈動的生命。長河落日,河流把大地襯托得那么安詳,寧和。瀑布飛天,大地把河流裝扮得那么豪放,壯觀!河流立起來的姿勢,是讓世界都為之驚嘆的奇觀。河流本是從高處走來,可她要實現心中的目標,必須向下再向下。唯其向下,她才匯聚了眾多小溪,她才浩浩蕩蕩形成奔流之勢,積蓄足奔流到海的力量。其實向下也是一種進取的姿勢!只是我們沒有發現罷了。我們一味地向上,向上,只盯著高處的目標,忽視了身邊以及身后許多應該珍惜的東西。我們注重的往往是高處的絢爛風光,忽略的往往是前行中的坎坷崎嶇。其實,瀑布恰恰因為跌落才成就了河流的壯美!河流的每一次跌落必有浪花與歌唱,我們喜歡聽她的歌唱,喜歡看她掀起的浪花,卻不去深想為什么。就像我們總是看到別人的成功,卻看不到奮斗的艱辛一樣。

河流向著目標奔流,有時聚水成潭,有時聚流成湖。在甘肅敦煌附近有一個月牙泉,她被沙丘阻擋在一個月牙灣里。在那里,她不煩躁,不怒吼,不咆哮,就那么隨遇而安地停留,河流知道自己奔流到海的使命,可在強大的沙丘面前,她徐徐緩緩地停下,休息。她用不作為的方式實現著她的大作為:給沙丘增添一道美景,給沙漠留下一道清泉,也給自己留下一曲悲壯的與荒沙抗衡的寂寞交響!能夠奔流到海的河流是幸運的,然而阻滯在半路上的河流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成功。

道路

我們眼前僅有一條路,可是,我們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就會發現無數條錯綜復雜的道路,有的平坦,有的坎坷,有的筆直,有的曲折,有的寬闊,有的窄仄……遺憾的是我們只能選擇其中的一條去走。這條路也許把我們送上絕路,也許把我們送上充滿著希望的未來。無論是哪種境況,都不要急,道路有絕路,而人生無絕境,可謂是“條條大路通羅馬”。等發現走不通時,我們還可以尋找新路,那扇新的大門就是為絕路準備的。

卡夫卡說:“真正的道路是在一根繩子上,它不是緊繃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比松鷽]有坦途,但只有人走不完的路,沒有人跨不過去的山。然而,很多時候,道路又像繩索橫在路上,它呈現給你的不是山窮水盡的絕境,也不是沼澤,它提前把繩索橫在那里,準備好了來絆你,讓你在毫無防備時栽跟頭。一條響平的路擺在那,你心明眼亮地上路了,忽略了數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的障礙,到了跌跟頭時,才幡然醒悟:原來卑劣的對手早已潛伏在了那里。所以,道路是供人行走的,也是絆人跌倒的。道路成就了我們奔向遠方的愿望,也考驗著我們善良質樸的心靈。無論是怎樣糟糕的道路,我們都只有前行,生命不息,腳步就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生活在別處?！蔽覀儾粷M意已擁有的生活,總向往著外面的世界,而道路以其橋梁的方式聯接著我們的過去和未來。夢想成真時要感謝道路,困頓跌跤時也要感謝道路,它以其繩索的方式豐富著我們的人生履歷,讓一顆柔弱的心靈堅韌起來,長出堅硬的外殼,包裹住人性中最美好的品質,讓我們有力量面對外來的侵害,繼續前行。從一條小山溝走出來,起初我們還熟悉道路,越往前走,道路越陌生,它要走進城市,走進繁華,走進人人都向往的天堂。前行的欲望有多深,道路就有多長,欲望延伸到哪里,繩索也必將跟隨到哪里,明知道路上有很多繩索在等著我們,我們依然意志堅定,心無旁騖地前行。這是道路賦予我們的人生意義。

房屋

房屋,應該是靈魂居住的地方。敞開著門,人的靈魂就難得安寧。所以,無論做什么,我都喜歡把自己關閉起來,哪怕只是我一個人的空間。靈魂是拒絕外人介入的,哪怕是最親密的人。只有面對自我時,在與外界完全處于隔絕狀態中,靈魂才能回歸于自我,才能看到自己的真實。倘若回到自己的房屋中,你都不能安靜與安詳,你就辜負了靈魂的愿望。

靈魂喜歡孤獨,喜歡離群索居。她需要靜謐的星夜,梳理自己的心曲,于萬籟沉寂中與上帝交談。因此,房屋是供我們休憩的最安全的地方。房屋是有靈性的,房屋里的每一物件、每一空間、每一幅字畫、每一貼裝飾,都與主人的靈魂息息相關,都在傳達著主人的審美愛好、情感經歷、心靈信仰等信息。我關閉著自己的房屋,讓自己的靈魂有個安靜的棲居地。我也從不窺視別人的房屋,打擾別人的安寧。當我有幸被邀請到別的房屋去作客,我從不企圖探詢到什么,除非房屋的主人向我敞開著心扉。我對房屋的尊敬就像對主人的尊敬一樣,即便是主人給了我暫時居住的權力,我也決不敢去輕易翻動與我的起居無關的東西,我相信住久了的房屋就是主人的靈魂。主人的信任是對我的考驗。

走進古老的房屋,你千萬小心噤聲。因為它承載了太多的嘆息與歡喜,記錄了太多的離別與歡聚,還有一個個或苦或甜的日子,它歷久經年的氣息也許就是舊主的靈魂在迎接你的到來,所以你當滿懷恭敬與歉意,輕輕地進入,別驚動了主人的靈魂。

靈魂讓人深刻,靈魂也讓人輕松。靈魂需要關閉,也需要敞開。離開了房屋,請你到野外去,到遠離人聲擾攘的大自然中去,那時,靈魂會讓你遠離抽象的思考,用詩意的心體驗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快樂,品味另一種人生幸福。當你再回到房屋時,你就是既深刻又有趣味的人了。

火山

火山,一座未噴發的火山。我看到了它沉重的外殼包裹之下,沸騰的地火在燃燒,它要沖決一切阻力,自由地燃燒。燃燒的本質源于地下的欲望,這欲望已被地獄囚禁了億萬斯年。它渴望著天空,渴望著呼吸,渴望著重見天日!面對籠罩著它的黑暗,它想往天空的浩淼,陽光的溫暖,綠色的清純,生命的蓬勃……從地球形成之初,它就在孕育這朦朧的愛情與渴念了。當這份渴念變得明朗,一切原有的秩序便成為它的羅網,它的地獄!它渴望見到陽光和綠色,就像陷入絕境中的人渴望新生!它把地獄的壓力變成熾熱的能量,積蓄著,凝聚著,一次次地升騰,一次次地沖撞,它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快被燒灼了,烤干了,依然不甘心地獄的束縛。它知道沖出地獄之后,它的形體就會消失,它的生命也會終止,化作億萬斯年的沉寂。然而,為了心中彌久的渴望與遙遠的向往,它把自己豁出去了!它晝夜勞作,不知疲倦地燃燒,把郁悶燒了,把煩惱燒了,把焦慮燒了,讓所有的一切化作熱能,直到把地獄拱翻,凝固成石頭,風化為土灰……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座未噴發或遲早要噴發的火山。

陰影

陰影總是無時不在。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想甩也甩不掉;看不見地上的陰影時,也許陰影罩在了心上。陰影時時提醒著你的幸福、快樂的感覺,中和你的性情,使之趨向于平和。陰影是另一個自我,是你現實的影像、姿態,也是你心靈的折射。

人生而有形,便擺脫不掉陰影。不僅是苦難的、不幸的、憤怒的、悲傷的事情郁結成陰影,就是有些幸福的、歡樂的、愛戀的體驗也會轉化成陰影。這兩種陰影像黑暗與光明的交錯更替,讓人生的痛苦分外地分明。陰影是體現人生經歷的一種形式,是人生的另一種財富,有陰影的存在,人就少些異想天開。

有一則故事叫《喜馬拉雅山的猴子》,說從前在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有一個窮山村,有一天,來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他向全村人宣布,他會一種點石成金的法術,要想學會這套法術的人,得先把家中最值錢的東西拿出來當學費才行。既然可以學會點石成金術,那么,先犧牲點學費有啥呢?于是他們虔誠地交了學費,跟老人學會了點石成金的咒語。連村子里的最笨的人也能背誦咒語之后,老人很滿意地告訴他們:“你們等明天日出的時候,就可以開始使用點金術了。我保證各位每天都可以把沒用的石塊變成金燦燦的黃金,不過,你們可是要記得呀——念咒語的時候,你們的腦子里千萬不要想起喜馬拉雅山的猴子。”“絕對不會!”村里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黃金跟喜馬拉雅山的猴子有什么關系呢?老人真是無聊,他們哪會想起喜馬拉雅山的猴子呢?可是一千年過去了,他們始終沒有念出黃金來,但也沒有人怪老人說謊,因為每個人都得承認,他們越想告訴自己不要想那些猴子,就越是想起那些事不關己的猴子。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裝著喜馬拉雅山的猴子——那是我們心靈的陰影,也是另一個自己。

陽光下,陰影跟隨在身體之后;黑暗里,陰影又潛藏在了心靈里。當此一個自己要輕裝上陣時,彼一個自己就要在路上灑下陰影,讓你感覺到仿佛有許多看不見的負擔,拖在你身后,讓你前進的腳步異常地遲鈍,而實際上也許要簡單得多。

我們無法將陰影踏碎,卻可以視而不見;我們無法將陰影甩掉,卻可以大踏步向前。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