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的似水柔情

王本道 一九四七年八月生于哈爾濱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副主席,盤錦市作協主席,一級作家。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贰Ｗ髌飞⒁娪凇度嗣袢請蟆贰豆饷魅請蟆贰度嗣裎膶W》《十月》《散文選刊》等報刊。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

幾年前,應文友之約,曾在一次音樂會上聽過“納西古樂”的演奏,樂手多屬年逾花甲的長者,他們一個個正襟危坐,表情肅穆而虔誠。隨著手臂張弛有致的舞動,一曲曲雄渾蒼涼、昂揚委婉的古樂在劇場四周回旋。憑著有限且淺薄的想象力,我眼前出現了聳峙的雪山,幽幽的峽谷,雄關鳥道,牦牛的低哞……想象中的滇西“納西古國”,一定是個山高林密,氣宇軒昂的去處,人們狩獵耕織,衣食無憂,表達情感的方式也一定是粗獷而又率真的。

說來也巧,這次與文友赴七彩云南采風,在滇西北麗江行程的第一個項目便是重走茶馬古道。茶馬古道自唐代以來,就是滇藏乃至印度之間貿易的重要通道,南起云南普洱,經下關、麗江,西進西藏,又越喜馬拉雅山進入印度,與歷史上的古絲綢之路齊名。如今,做為一條旅游線路的“茶馬古道”,充其量只能屬當年古道的“滄海之一粟”了。在麗江市近郊的一處馬場,導游為我們每人備了一匹馬,三人一組,由一位馬夫引領便騎馬上路了。平生第一次騎馬,先是有些忐忑,但時值滇西的濃春,啟程之后,看高遠的藍天白云悠悠,藍天之下起伏的山丘之上,橙黃的油菜花,粉紅的桃花,青青的豌豆苗相間有致,加上文友們騎在馬上相互嬉戲著,一顆心也漸漸放松了。開始的一段山路還是平坦起伏的,半小時行程后,山路漸陡峭起來,周圍的山勢也愈加險峻,山間的樹林越來越稠密,氣氛漸漸蕭森起來。耳畔不期然回響起納西古樂那雄渾蒼涼的旋律,這時,馬夫時時靠攏我們的馬隊,用他那不很熟稔的普通話為我們講解:“這里走過的是當年的原始森林,號稱‘一線天,歷史上常有盜匪出沒。不過現在大家可以放心,此地早已經是太平盛世了?！蔽挠褌儾患s而同仰望頭頂,果然是重巒疊嶂,陰翳蔽日,涼風吹來,周身上下竟有了畏縮之感。盡管山路陡峭,而我們坐騎之下,恭順的馬兒們依然一字排開,一步一個腳印昂揚而穩健地攀登著。我暗自思忖,在滇西北這崇山峻嶺和深谷高峽中默默延伸的茶馬古道之上,自古曾負載過多少人的希望和期盼,更有多少人和騾馬在這古道之上默默倒下,把自己的肉體自己的靈魂與古道融為了一體……

翻過一道險峻的山嶺,視野逐漸開朗,山路也顯得開闊起來。馬夫向我們宣布說:“我們剛剛走過的山,海拔差不多三千米,屬玉龍雪山的第十二道峰,是這次行程中最高的一座山了。前面是永勝縣,也就是‘他留山所在地?！苯又?他娓娓地給我們講起了他留山上的“他留人”獨特的竄“青春棚”和“過七關”的婚姻習俗。根據他留人的婚姻習慣,他留少女十四歲以后,舉行過成年儀式,將住進父母為她所設的“青春棚”里單獨居住,并在那里單獨與七個小伙子共度良宵就算過了“七關”,然后才有談婚論嫁的資格。馬夫講的故事,讓我和文友們唏噓不已:想不到這重巒疊嶂的大山深處,他留人竟會有這般似水的柔情!我情不自禁放縱了韁繩,讓馬兒放松自在的一溜小跑,整個身體也隨之愜意的起伏跳蕩起來。這則故事,讓我不禁想起同樣是發生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瀘沽湖畔摩梭人走婚的習俗。瀘沽湖畔是人類母系氏族在地球上最后的遺跡了,這塊土地上養育出的摩梭兒女,每一個都那么美麗、勤勞、善良,而且情真意切,她們在屬于自己的閨房里編織著花季少女的夢想,渴望著屬于自己的至真至誠的愛情。自己意中的“阿夏”(親密伴侶)夜晚到女子的“華樓”留宿,天剛蒙蒙亮時,便匆匆離去。這樣暮來晨往,只在女方家過夜,所生子女一律由女方撫養。“阿夏”走婚以情為主,結合自由,離散隨意。在摩梭人的生活中,并沒有任何限制愛情的條條框框,他們把自己的幸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當我問及馬夫這則故事的可信度時,那馬夫立刻眉飛色舞地講道:“事實上,摩梭人走婚的習俗比起你聽到的傳說要更生動呢!”原來,這位馬夫是納西族人,年輕時也曾有過走婚的經歷。當問及結果時,他忸怩地微笑著說:“因為當時自家父母身體都不好,結果自己成了‘負心郎,又另娶妻生子,現在已經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二兒子也正在讀高中。以往的故事就永遠珍藏在心中了。”說著話,他望著眼前的青山碧水,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說什么王權富貴,怕什么清規戒律?只愿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伴隨幽幽歌聲,那位馬夫眉眼漸漸舒展開來,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

三個半小時的行程,我們騎馬走過了茶馬古道上的玉龍雪山第十二座山峰,走過原始森林的“一線天”,走過無數個古樸典雅白墻烏瓦的少數民族的村寨。滇西北的春天實在奇美無比,縱馬馳騁在玉龍雪山腳下,如同把自己鑲進了陽春的畫框之中:紅花綠草,碧水青山,牦牛悠閑地散步,海棠花高挑著身姿,簡陋卻溫馨的民宅,處處是異樣的民風民俗,安寧和靜謐升騰在每一寸土地上。一路之上耳聞目睹“他留”少女的“青春棚”、“過七關”,摩梭族的走婚,還有納西族青年男女因愛情遭父母阻攔,義無反顧地雙雙殉情這些聞所未聞的故事,更讓我如醉如癡,如夢如幻。我們共和國的五十六個民族,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著二十六個兄弟,其中最多的納西族就有三萬人之多。這是一個完全自由的家園,自由得讓外鄉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在這里可以不再去理會世俗的繁紛復雜和人心不古,可以活得真實,活得真正屬于自己。

薄暮時分,我們來到了蜚聲海內外的滇西重鎮——麗江古城。這是一座群山環抱中的城市,始建于南宋末年,明末闔城才有上千戶人家。徐霞客在《滇游日記》中曾寫道“民房群落,瓦屋櫛比?！惫懦堑哪哟_實古色古香,但卻不因此而顯得富麗華貴。閣樓式的二層建筑在街道兩旁相互掩映,朱漆的門戶,青石鋪就的街道。發源于城北象山腳下的玉泉河水分三股流入城后,又分成無數支流,穿街繞巷,流布全城。主街傍河,小巷臨渠,三百多座古石橋與河水、綠樹、古巷、老屋相依相映,“戶戶朝陽,家家流水”,被稱為“高原姑蘇”。古城的店鋪總是一片繁榮景象,但無論怎樣的摩肩接踵,卻不顯得喧鬧,行進其間,仿佛走進一個封閉的空間,一種殊于任何城市的氛圍,讓人似乎與世俗的生活脫節,進進出出的人們都在盡情地呼吸著這里彌漫著的寧靜與典雅。當夜色悄悄彌漫開時,古街之上更顯得溫情脈脈,潺潺的流水載著滿天的星斗連同街道兩旁大紅燈籠的倒影流淌著歡樂。各色酒吧之中,有人把酒臨風,欣賞著空氣中流淌著的《白沙細樂》和《麗江古樂》,享受著自在和悠然;有人邀三兩知己,侃侃而談,品評著這里的名山大川、風情民俗和悠久的歷史。不知什么時候,從二樓的酒吧之中,忽然傳來一陣歡快嘹亮的男高音,立刻有臨近的酒吧傳出清脆甜美的女高音與之遙遙相對,緊接著一間間酒吧乃至整個一條街,悅耳的歌聲頃刻連成一片,此起彼伏,間有靈動的口弦與之搭配,有唱有對,并夾雜著陣陣喝采。納西人的喝采語言只濃縮成“亞瑟”兩個字,眾多的游客雖然難以參與對歌,但很快溶入了喝采的隊伍。隨著對歌的此起彼伏,喝采聲也隨之形成了歡呼的聲浪?！皝喩?亞瑟!亞亞瑟!”;“亞瑟!亞瑟!亞亞瑟!”……人們不分男女老幼忘情地唱著、跳著、呼喊著。

在滇西北的旅程之中,納西古樂的旋律始終像背景音樂在我耳畔回響。我時常反問自己,這古樂的主旋律究竟是雄渾高昂,還是溫婉纏綿呢?返程的前夜,我有幸在巍峨秀麗的麗江歌舞劇院觀看了大型歌舞《麗水金沙》,二十六個少數民族的歌舞盛會,讓我對納西古樂乃至哺育出這藝術珍品的家園有了新的感悟。由于母系氏族的傳統遺風生生不息的熏陶,使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繁衍著的生民和藝術,具有了既纏綿溫婉又雄渾高昂的雙重性格。是女人哺育了這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女人的似水柔情讓這片土地充溢著靈秀之氣,氤氳著湖光山色,清流不斷。而這里的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又賦予了這里的兒女們不達不休的剛毅果敢,使這里的男人和女人們兼有“麗水”般既柔且剛的秉性。

這次采風的行程中,總有一位容貌清純秀美,舉止端莊大方的納西族導游姑娘如影隨形地陪伴著我們,并時而為我們拍照留念。每當舉起相機時,為了引逗我們的笑容,她總是輕聲叫道:“阿鵬哥哥(對客人的總稱)看著我,麗江美不美?西瓜甜不甜?”那燕語般的呢喃至今在我耳邊縈繞。滇西北這片剛柔相濟土地啊,“我悔我把握你的太遲,離別你的太速”,那大山深處的似水柔情將是我心靈底片中永久的定格!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