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

忽培元

老常去了，他竟然不辭而別，應(yīng)當是魂歸故里吧。離開故鄉(xiāng)的日子對于他，就像牧人離開自己的馬匹和羊群，肯定是一種難耐的煎熬。難怪他的醬紫色的典型蒙古人臉上，總是布著陰云般的憂郁。在靜夜之中，我閉上眼睛，就看見廣闊的草原上蜿蜒著一條熠熠生輝的河流，那正是老常時常講起的他故鄉(xiāng)的河——美麗清澈的烏裕爾河。那是他們民族的母親河，孕育了杜爾伯特蒙古人獨具魅力的精神風(fēng)貌和文化特質(zhì)。難怪老常每每講起這條河，就會精神抖擻，眉飛色舞，那平素總像是沒睡醒一樣細瞇著的雙眼，突然會努力睜圓，瞬間閃耀出神圣的亮光，繼而便淚水盈盈了……如今在靜夜中，我似乎又看到了他那令人感動的眼神，像藍色夜空中的星辰一樣閃耀不息。我開始激動不已，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尋覓，清晰地看見在那熱情的星辰顧盼之下，長長的烏裕爾河像月宮嫦娥的一條柔美廣袖，從遼闊天際輕輕飄飛下來，悄然落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像是為祭奠和安慰令蒙古人驕傲的烈烈忠魂而默然致敬。多么的莊嚴，又是多么的肅穆!多么令人神往的場景與意境!恍惚之中，便見一只雄鷹悠然地盤旋在河流的上空。那應(yīng)當就是老常的靈魂，是老常魂兮歸來的象征吧!啊，美麗富饒的杜爾伯特草原，那是老常魂牽夢繞的精神家園。

半個多世紀之前，一個普通牧人的氈房中，傳出嬰兒的啼聲，招來了雄鷹的光顧。那是老常誕生的儀式。從此，一只雛鷹開始盤桓于氈房的上空，在奶茶的清香與馬背的搖籃中，少年茁壯成長。在咩咩的羊叫和噠噠的馬蹄聲中，壯小伙子開始騎馬奔馳在大草原上。他總是喜歡在清晨與黃昏沿烏裕爾河迎著朝陽或落日馳騁，把火紅色駿馬和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清澈的河面上，于是他那青春理想的火焰隨即燃燒起來。少年立志要用自己的勤勞與智慧把故鄉(xiāng)裝扮得更加富饒美麗，讓烏裕爾河永遠不再為干渴與貧窮哭泣，不再為落后與愚昧流淚。于是，少年發(fā)奮讀書，努力工作，終于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基層干部，一名深受人民愛戴的年輕縣長。啊，勇于搏擊風(fēng)云的雄鷹，終于翱翔在故鄉(xiāng)的藍天上，盤旋在烏裕爾河的上空，呵護著大草原，建設(shè)著大草原，也享受著大草原的恩賜……如今，在不得不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之后，在忍耐了許久許久的無奈與寂寞之后，在經(jīng)歷了難以訴說的紛繁蕪雜之后，他的靈魂回歸到了自己的生身之地，化作了烏裕爾河的晶瑩浪花與柔美波光，復(fù)歸于安寧……眼下，這靜夜之中，只要想到那疲憊的靈魂已經(jīng)安息在散發(fā)著奶馨與土香的草地與河流之間，那該是多么的舒心愜意。作為至親好友，我們一定要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這一點，便是對死者真正的理解，對生者最大的寬慰。于是，平素與老常共事交往的有趣而美好的片段，便不斷地浮現(xiàn)于眼前。

難忘今年5月21日午間，我正在參加一個會議，突然收到大慶朋友發(fā)來的短信：“常樹林主任今天早晨在哈爾濱病故。”我驚得一愣，眼前立刻就浮現(xiàn)出那個與世無爭的好人，他強壯的身軀靜靜躺在那里，雙目緊閉像睡著一樣的安詳。心想這也是最后的安息，省得他老兄繼續(xù)在多種疾病困擾下瞻前顧后地為許多事勞累奔波。實話說，我當時并不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原本就好喝兩盅的老常，已被糖尿病和心腦血管疾病纏身困擾，加之又為了爭取各方面對自己分管工作和書法事業(yè)的支持，他又不能也不愿意改變自己的豪爽性格和以酒會友的秉性，那就遲早都會有這么一個結(jié)局。雖是這么料想，但又希望這消息能是訛傳。五十來歲的人，畢竟還是正當壯年呀，怎么說走就走呢!從前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勸他少喝兩盅少吃些油膩食品，勸他中午飯后不要立即午休，參加到我們散步的行列中來。他只是笑著點頭，雖沒有表示反對，但也沒有真正接受。對此，我是能夠理解他的。深知要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其實比上天還難。說到底，老常是來自廣闊草原的牧人的兒子，他離開了酒就失去了生活的樂趣，就沒有了做事的精氣神。他和他的倔強彪悍的祖先們一樣，世代形成了自己民族獨特的秉性和生活習(xí)俗，這一切應(yīng)該得到尊重。但眼下得到這個消息，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老常屬蒙古族，本名常樹林。當初到大慶工作時，他已經(jīng)是市人大副主任兼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但我平時見他并不稱呼職務(wù)，而總是半開玩笑地喊他“常王爺”。“杜爾伯特”，意為四王爺?shù)念I(lǐng)地，即成吉思汗四弟的封地。老常是四王爺?shù)牡障岛笠幔嗄険?dān)任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的縣長，后又以蒙族代表身份進入市人大班子，因此他對“常王爺”這個戲稱顯然是默認的。每每聽到我這么稱呼，他總是笑瞇瞇地透出歡喜和自豪。也不知是由于我這個貌似蒙古人的姓氏，還是共同愛好書法的緣故，他偶而也會“反唇相譏”地喊我是同祖同宗的弟兄。反正兩人是一見如故，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講的好弟兄。以后共事將近四年，彼此配合默契，非常愉快，友誼也隨之加深。我們共同努力，為發(fā)展大慶書法和文化事業(yè)，做了不少有益的探索。等到我要離開大慶時，老常戀戀不舍。他特意安排書法界的朋友聚餐告別，大家約定：要共同為大慶申報“中國書法城”而努力，并要在北京開辟展示和銷售大慶書法家作品的窗口店面，還要攜手在大慶申辦一次全國性書法大展……無論我走到哪里，老常都是心中一位難以忘懷的摯友，我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他來。很懷念彼此在一起研究書協(xié)工作和切磋書法技藝的時光，更懷念同他喝酒聊天，聽他在喝多了的時候，赤紅著臉，整段背誦《紅樓夢》詩詞的得意情景，還有眼瞅著他從容不迫地揮毫創(chuàng)作的情形，看他不無自負地一反常態(tài)，故意把隸書寫得橫豎邊角不連，而形成四面透風(fēng)的獨特風(fēng)格，聽他在寫完了一幅作品之后，用很好聽的東北普通話高聲朗誦作品內(nèi)容的情形：“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他的聲音像天真無邪的兒童一樣透著純真與堅定。這是他最喜歡書寫的內(nèi)容，也反映了他的人生信念和處世原則。

其實，老常的性格也像那首詩一樣充滿辯證的哲理。如今仔細回味，他那木訥中透著敏捷，呆板里不無幽默的個性更是耐人尋味的。從外表看，他永遠都是那樣的寬容溫厚，又是那樣的安分本真。他的聰明智慧，非但平時不事張揚，倒像是有意收斂隱藏。這更像是他的書法，特別是苦練過二十年的隸書，總于四平八穩(wěn)之中透出與眾不同的棱角個性。僅從外表而言，你并看不出他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但深入交談之后，你便會對他刮目相看。他是真正讀過古典的人。他的國學(xué)底子，不僅僅體現(xiàn)于書法，更體現(xiàn)于言語之間。他的過于樸素謙和的外表，總是給人一種不善言辭的錯覺，但當你真正了解他，你就會徹底改變這種看法。他不露鋒芒的發(fā)言，總能讓你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的內(nèi)容。一次，他代表人大在中心組學(xué)習(xí)會上談學(xué)習(xí)心得，別人都按事先準備好的稿子照本宣科，誰也沒有想到，并沒準備發(fā)言稿的老常，卻不緊不慢地露了一手。等到話匣子打開，他竟然從大慶的經(jīng)濟談起，一下子點了十多座全國同類城市，然后又擴展到世界可比的更多城市，所涉及的各個城市的主要經(jīng)濟指標他竟然像印在腦子里一樣，記到小數(shù)點以后兩位。以前只知他的抽象記憶不錯，沒想到他那腦子里竟然裝著那么多世界各國的情況，可見他的閱讀面之寬。他在公開場合的即興演講能力也是令人欽佩的，再大的場面都不會怯場。就像是他在家鄉(xiāng)當縣長時那樣，不緊不慢、不慍不火，不卑不亢、不偏不倚，胸有成竹，從容不迫。這就是老常的風(fēng)格，深深地留在人們心中的那種長兄風(fēng)度，再加上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和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等等，這一切，就像是一張網(wǎng)，共同織就了老常的品性與人格。如今他去了，魂歸故里，當我們思念他的時候，競發(fā)現(xiàn)他人格的魅力，仍然是鮮活的，他的精神之樹仍然根深葉茂，深扎在朋友們的心中。他的豪爽而自由奔放的靈魂，正像烏裕爾河上盤旋著的雄鷹，永遠都在我們的心頭佇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