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福建散文家陳元武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了,在散文的寫作者中,有兩個人,除了散文寫得好,還跟我是同姓,一個是貴州散文家陳守湖,另一個便是陳元武。相同的姓氏,使我對他們的文字多了一些留意。相對而言,陳元武跟我聯系得比較多一些,我們總是隔三差五地在網上交談,有時候談的是生活,更多的時候,則是討論彼此之間的文字。
我們都是從鄉村里走出來的,但是,正是因為寫鄉村,我們的文字也便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寫滇西北的鄉村,而陳元武則寫福建的鄉村,兩個完全不同的地域,使我們的文字形成了彼此的吸引,長期以來始終保持著窺視欲望。這次,我看到的是他的散文組章《村莊記》。說是組章,卻也只是三篇:《一扇門》、《喊山》和《廊橋》。三篇散文各有側重,又共同構成了鄉村的一個縮影。
《一扇門》沒有在門上花費過多的筆墨。在陳元武這里,他賦予了門一種意象——隔絕、封閉、居家。鄉村因為有了門,它的打開與關閉,使得鄉村生活具備了個體意義。這也就是說,門的存在,在鄉村里,形成了一家一戶,甚至與某個具體的人相關。就這樣,陳元武把他的目光投向鄉村里最基本的單元:家庭。在這里,陳元武在他的鄉村敘述里設置了一扇門,便把敘述對象圈定在一個空間里,他的敘述有了微觀的指向。
從門向內,便是農家的日常生活。陳元武的敘述也就真正開始了。孩子的影子、牛羊的氣息,讓村人在家里牽掛了一輩子的村外的玉米地,這是門內的人日夜為之操勞的鄉村物象。它們作為鄉村生活的客觀世界,成為每一個鄉村人必不可少的人生記憶。陳元武對門內的事物做了一翻審視與展現,把更多的筆墨落到了人們的精神生活上來。一個是對莊稼的關注,也即耕種與飼養,然后是對鄉村情感的關注,而這種關注,更多地表現在夫妻之間的恩愛。男人或者女人,把愛情深深地埋在內心里,而把自己家的愛人跟村里別的人相比較,并且因此而生出一些忌妒和醋意來,反而體現了一種別有意味的愛來。“門擋住了別人家的豬,擋住了別人家的羊和狗、雞、鴨,卻擋不住別家的貓。男人想讓它擋住別家的男人,可是,這只是一廂情愿的想法。女人想讓它擋住別家的女人,同樣也是不切實際的想法。”門關上的時候,鄉村里有原汁原味的生活,門關上以后,許多內心里緊裹著的東西卻留在了門上,陳元武在他的這些文字里,選擇了這樣的一個獨特的角度,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活氣息特別濃郁的鄉村。
《喊山》是一個很能吸引人的故事。一群外來者到山里伐木,按照習慣,砍倒一棵樹之前,得喊山。這喊山原本是很普通的,但是,在陳元武這里,喊山的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此喊山喊出了一個愛情故事。刀疤臉帶著人伐木,樹倒下來的時候,砸死了翠翠家一條狗,刀疤臉主動賠錢,翠翠不讓賠,隨后,翠翠加入了喊山的隊伍。在這里,陳元武的文字告訴我們一個許多文字寫作者在入道前苦苦尋求的經驗:如何在典型的、普遍的、慣常的事物面前,提煉出非典型的、獨特的、個性化的述說方式。在這里,喊山是尋常事物,如果在寫作過程中,僅僅對喊山進行情景再現,那么,這樣的文字將注定是不成功的,因為我們此前早已看到過類似的文字。陳元武的獨到之處就在于,他更深一步,把對理想人格的堅守、對愛情的追求加入進來,使得敘述呈現出了個性化。
與《一扇門》相比,《廊橋》在鄉村里的位置則是向外。門封閉了一個鄉村,廊橋則把鄉村引向村外的世界。這是我們的閱讀中最容易形成的思維指向。在這里,陳元武通過村莊個面的廊橋,向我們提示了兩個意象,其一:廊橋作為內外交通的一種鄉村建筑,它的存在,是村莊(故鄉)生命源發地的物證所在。同時也是異地(他鄉)對鄉村的精神流浪起始地。這樣,廊橋之所以成為廊橋,不僅僅具備了橋的功能意義,而橋及其附屬飾物的存在,更是鄉村對外界守望與思念的符號。文章如果寫到這個層面上,便是人文地理性質的介紹與構建。陳元武的創作意義還在于——其二,鄉村老者“太公”與廊橋難以割舍的淵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廊橋作為鄉村精神意義上的建筑,側重于通過一件事物體現村人的情感世界。而“太公”的出現,作為一個具體的人,則使這種情感得到了更具體的提示,由普遍的事物落實到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太公”用他的一生,為廊橋的精神意義提供了生動的佐證。到這里,我們便可以體會到陳元武的獨到之處了。我們看到過太多的人文地理類型的文章,從表面到表面,從事物到事物,我們往往看到的是一些被時光覆蓋了煙塵的人文地理,而在陳元武這里,普遍的事物與特定人物的命運一旦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些文字便閃爍出生命執著與守望的價值意義來了。
散文寫作是一個相對散漫的創作形態。正是因為這種散漫,同時也為散文的呈現方式提供了無限的可能。這是一對辯證因子。因為散漫,幾乎每一個從事散文寫作的人,都可以隨著自己的意圖去寫一些文字。從宏觀的角度看,散文創作的世界里便有了成千上萬的人們,可以放開手腳寫出屬于自己的散文來。同樣也是因為散漫,如果對散文的文本有著自己的認識和獨特體驗,寫作者對自己的創作沒有理性的文本審視與文本價值構建,這樣的情況卻也容易使創作處于一種不自覺、無意識的狀態。這樣就容易進一步導致散文的審美意義的喪失。陳元武的散文,從文本價值上來看,也體現出了他的個人色彩。
陳元武的散文創作,在藝術品質上看,至少存在著四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在陳元武散文中,閃耀著微雕武敘述藝術之光。在陳元武的散文里,我們看到了很多細節描寫。比如對門的敘述,他的文字,把我們的閱讀帶到了那扇門面前,仿佛手里拿著一把放大鏡,幾乎讓我們看到了那扇門的紋理。比如對村里男人心理世界的臨摹。陳元武從不同的角度,把一個“外遇”男人的心態寫得淋漓盡致。二是陳元武的散文創作中,善于使用短句,在句子與句子之間,詞語與詞語之間,往往有著他獨具匠心的搭配,從而使得他的敘述里有著一種特有的陳元武式的嘮叨。在散文創作里,嘮叨是一項“本事”,它使散文敘述的語氣里保持著一種特有的“氣”,讓我們的閱讀里能夠感受到一種難于言表的“味道”。而不成功的“嘮叨”,卻有著相反的功能,會分散我們的閱讀,同時也把散文的“氣”給散發出去了。這就好比和面時所用的水,用得適當,會使我們的面粉牢牢地粘合在一起,而“用水不當”,面粉就成為漿糊了。三是陳元武散文里的親近感與距離感的辯證結合。在他的許多散文作品里,他的取材來源于對鄉村生活的體驗式描寫。這說明陳元武對鄉村生活是有著相當豐富的體驗與感受的。在此基礎上,陳元武對鄉村生活的體驗卻又是有著選擇性的敘述視角。但凡出身于農村的作家,都會積累了許多經驗和記憶,而寫出獨特的鄉村,讓自己的鄉村敘述與眾不同,這就是一個優秀作家的優秀所在。在閱讀他的這組散文《鄉村記》時,我們時時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源于他的這種選材與敘述的距離感。四是陳元武散文中,適度的虛擬為他的散文創作提供了想象空間。在我們以往的散文創作與鑒賞習慣中,往往對散文的真實性進行了異常的強調。而在事實上,我們對散文情感、意象的真實是始終堅守的。但是,在散文細節、情境的敘述與展現過程,卻是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虛擬的。這也正好是散文空間拓展和敘述可能的必要條件。在陳元武的散文里,真實和虛擬的關系得到了很好的處理。具體的表現,我們可以在這組散文《鄉村記》中看到很多例證。
當下的散文界,正處于一個突破傳統、不斷創新的時期,各種散文流派異彩紛呈,散文創作的好手也層出不窮,在這樣的情況下,出類拔萃非常困難,好在陳元武已經憑著他扎實的文字功夫和深厚的學養,為自己的散文創作打下了扎實的基礎。福建是一個人文傳統久遠、文人雅士輩出的地方,陳元武近年來潛心創作,不斷尋找、不斷挖掘屬于陳元武特色的散文敘述領域,我深信,他的散文在不久以后,肯定會有不俗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