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任何一項制度的創立均會引發一系列復雜的利益關系。學校制度建設也是如此,尤其是現代學校的制度建設,更是處于關系萬千重的格局中。蘇格拉底或孔子完全是按自己的意志辦學,多少人會來學,將會影響多少人的利益,以及外界的力量又會怎樣評價或干涉,他們都可以不考慮,到最后頂多放棄辦學,選擇消失而已。然而,誕生于工業社會形成之際、由新興的“民族國家”創辦的現代學校自一開始就注定要去處理萬千重的利益關系,而且即使處理不好,也沒有放棄的機會,仍要想辦法去擺平制度涉及的復雜關系。
現代早期的思想家即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因此試圖對所有關心學校改革的人乃至全體社會成員進行“啟蒙”,統一思想,使各利益群體結成聯盟,朝共同的目標努力。涂爾干在上世紀初就曾公開發表忠告:“生活在這個困惑和動蕩的時代里,人們不可能單純求助于法令和規章的效能。無論它們可能有怎樣的權威,都不過是一些辭藻,負責執行這些法令和規章的人只有通過合作才能把它們變成現實。”(《道德教育》,陳光金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70頁)涂爾干的意思很明顯,現代社會遠不像古典時代的“部落”那樣整齊劃一,相反,現代社會的各利益群體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愿望與利益,社會即因此陷入沖突與動蕩,在這種背景下,即使是“國家”頒布制度建設方案,如果不能協調好社會各群體的關系,也同樣無法使制度改革由“辭藻”變成“現實”。
一些最有思想的現代知識精英或教育家發起的學校制度改革則可以進一步提醒我們記住涂爾干的忠告。先來看蔡元培的改革。眾所周知,1916年底,蔡元培執掌了北京大學校印。此前的北京大學可謂“腐敗不堪”,幾無真正的現代學術,高質量的教育教學更是無從談起。蔡元培上任后,辭去不合格的教員,力邀陳獨秀、胡適、梁漱溟以及國學大師章太炎的一群弟子等一批真正的學者來北大從事學術研究,并以他們的學術研究來重構教學。人員到齊后,蔡元培又率先在中國頒布了“教授治校”、“選課制”、“預科提前報考本科”等極具革新意義的制度改革措施,北京大學一時學風、教風大變。然而,蔡元培終究無法讓“當家做主”的北大教授達成思想統一,北大教授之間一直在上演“派系”斗爭,而被激進的愛國精神點燃的學生也難以理解蔡元培的期望,屢屢放棄學業、發動“學潮”,加上北大的外圍關系,即與教育部、北洋政府“打交道”也讓蔡元培無力應付,所以兩三年后蔡元培便決定辭去北大校長。
蔡元培先生堪稱現代中國最有思想的教育改革家了,即使如此,也無力理順北大的內外關系,使內外關系化成合力,將北大建成真正的一流學府。他推出的制度措施,如“自主辦學”、“教授治校”等,至今仍被許多人視為辦學的“金科玉律”。實際上,這些措施并非現代學校的“不二法門”,其效果只是賦權給“教授”,讓他們承擔、處理學校內外的復雜關系,而“教授”們并不一定比此前掌管辦學的“官方”更有能力擺平學校的內在關系,他們同樣需要那只巨大的“看不見的手”,作為一介書生,無論他們怎么按自己的意志與追求設計制度,他們也無法找到那只“看不見的手”。
所謂“看不見的手”最初是由經濟學家提出,是指“市場”。習慣經濟學思維方式的教育改革家也因此往往采取“市場主義”的制度設計思路。在這方面,可以丘伯等美國改革家為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丘伯等人在《政府、市場與學校》一書中明言,在美國,由政府主持設計的學校改革總是以失敗結束,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政府設計的“科層制”教育體系根本無法讓學校對社會及學校的服務對象究竟需要什么保持持續的敏感與關注,相反只知道一意孤行,把自己提出的各種“標準”強加給學校,使學校疲于應付“達標”事務。因此必須解除“政府”的直接控制,把學校交給“市場”,讓學校直接捕捉、滿足社會、家長的教育需求,“政府”只在后面間接提供支持。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美國教育改革確實采納了“市場主義”的路線,學校自主辦學、市場化、服務、效率等理念因此成為制度設計的核心價值觀。“特許學校”、“教育券”、“擇校”等具體措施也紛紛出臺,似乎只要讓學校高效地“服務”社會與家長的需求,即可解決美國的教育難題。殊不知,這樣做,只是換一種方式來處理學校的復雜關系,其結果不過是使一部分有能力在“市場”中占據優勢地位的人群得到滿足,而在改革前,這部分人還得看“政府”的政策,但現在他們可以自由“擇校”了。
與此結果相對應的,則是其他社會群體的愿望與利益在教育改革中遭到忽視,甚至連“國家”的政治理想也會從學校的課程與教學中淡出。正因為這樣,“市場主義”的學校制度改革自啟動以來,就一直飽受非議與指責,當代美國學校依然沒有找到可以理順、協調各種關系的制度措施。而新當選的總統奧巴馬則意識到了必須停止“市場主義”的路線,恢復“政府”的干預。若干年后,奧巴馬能創造出可以滿足各方利益的美國公立教育體系嗎?
綜上所述,從社會學的角度看,現代學校的辦學過程其實是在處理一系列復雜的內外關系,能否認識學校的復雜關系,以及采取何種措施可以更好地理順、協調學校內外的復雜關系,即是現代學校的制度改革難題。對于這一難題,根據涂爾干的忠告和國內外諸多學校制度改革經驗,可以形成一些基本的觀點,其核心內涵乃是認為:沒有可以徹底解決問題的制度,更不可以成為堅定的“制度主義者”,以為只要有好的制度,就能辦好學校了。毋寧說,推出一項新制度,不過是在換一種方式處理學校內外的復雜利益關系,因此首先要做的乃是對該制度可能會引發怎樣的利益關系沖突隨時保持清醒的認識。其次,不“迷信”任何一種既成的制度方案,并在制度落實的過程中培育專門的研究機制和教育“公共論壇”,使得各種“民意”可以放在“桌上”協商,然后根據協商結果嘗試如何改進制度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