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
我覺得“五四”有幾個意識應該受到重視。
第一是憂患意識。“五四”時期,當中國文化跟世界文化接觸的時候,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弱勢,“五四”前輩表現出強烈的憂患意識,因此就提出向西方學習,科學民主就是從西方借鑒過來的。我認為“五四”的方向是完全正確的。有一個問題我很是想不通,為什么我們能肯定古代歷史上北魏孝文帝“全盤漢化”的改革,但是卻總是對“五四”的向西方學習頗有微詞呢?傳統文化固然是厚重和偉大的,但時空變化,它到了近代并沒有能阻止我們被動挨打,文化不轉型顯然是不行的。在這一點上,“五四”的憂患意識非常明顯。這就是刺激和反應機制。外面的刺激越大,內部的反應就越大。五四運動中,觀念上、思想上都比此前更進了一步,中國人真正開始對自己的文化、體制進行反省,最起碼是部分知識分子開始有所反省。現在有些人一提到國學,馬上想到讓小孩讀經,穿著長袍馬褂上課,穿著漢服祭孔,這實際上真是把國學完全做歪了,假如我們文化里還有好東西的話,那是它的核心價值中還有超越時空的內涵,值得借鑒和繼承,而決不能迷戀其“骸骨”,企圖通過形式上的復古來面對現代生活的挑戰。所以,在今天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懷著憂患意識來反思傳統,真正挖掘傳統中的好東西。
第二是知識分子的擔當意識。我為什么敬佩“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就是他們是有擔當的,不論政治傾向如何,他們都有所擔當,努力成為整個社會的“良心”,反映正義與進步的“良知”。現在看看我們的讀書人,一些所謂的教授、研究員,遵循的都是功利至上的實用理性,這就是缺乏歷史擔當感,茍且偷安,渾身上下就是“鄉愿”的丑態畢露。我認為,知識分子,尤其是從事歷史研究的歷史學工作者,更一定要有人文關懷,要有歷史擔當,這樣,你才不會屈服于權勢,不會眩惑于名利,你的東西才會得到社會的認可,才會體現時代的精神,才能真正流傳下來,像司馬遷寫《史記》,我們的能力水平“雖不能至”,但一定應該“心向往之”。總之,“五四”精神中的擔當意識,是我們今天還應該堅持的。
第三,“五四”體現了一種包容的意識。“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五四”的核心精神是不走極端,而致力于兼容并包,這顯然是一種成熟高明的文化生態。就拿國學來說,在“五四”以后國學出現了真正繁榮的高潮。現在很多人研究國學,爭論的問題和民國期間爭論的東西是一樣的,當時也有用科學方法來整理國故的,就像清華研究院;也有原教旨主義者,像馬一浮他們搞復興書院,強調“六藝”為一切學術之本,就是堅守原則、比較傳統的做法。現在我們提倡的“大國學”“新國學”,絕對不是要回到單純的經史子集范圍里面,而是要在中西文化背景交融的理念下研究國學,以整個中華民族的共有文化立場而非狹隘的漢族文化角度研究國學。我們還是要包容,當然,包容也不是沒有主導,即在堅持主體性立場的基礎上,以開放的心態,汲取世界一切優秀文化的精華,原于傳統又高于傳統。
第四,“五四”的改造意識。中國文化里面確實缺少很多東西,如忽視“人本”意義、美化封建綱常,等等,這一切都是我們進步過程中必須克服的障礙,不必躲閃,不必掩飾,而應該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態度,積極加以改造,使之融入世界文明的潮流。“五四”的反封建意識是我們今天要特別強調的。我們現在確實有個問題,出于某些原因,很多歷史被刻意遺忘,但我們作為知識分子應該提倡拒絕遺忘。如果我們對歷史很快遺忘,我看再搞一次“文革”也完全是有條件的。民族的劣根性就在遺忘當中重新沉渣泛起。我們必須警惕封建殘余的危害性。我作為中國國內高校中第一家國學院的常務副院長,我尊重國學、尊重文化,但是絕對不迷信國學,對中國社會中依然多少存在的封建殘余深惡痛絕,個人能力是有限的,但至少在人大國學院的國學教學與國學研究中,我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堅持比較正確的立場,守衛讀書人的道德是非底線,為國學教育與研究始終沿著比較健康的、正確的軌道前進,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