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龍 劉長芝
摘要中央政府一直以來對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特殊的政策,使得少數民族地區形成了迥異于中央政府直接治理下的地區,這便使得中央與地方權力的互動呈現出不同的特點。本文從清末民初中央政府對忻城土縣的改土歸流探討了這一過程及其特點。
關鍵詞改土歸流中央與地方的權利互動忻城縣
中圖分類號:D6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1-205-02
一、忻城縣概況
宋慶歷三年(1043年),朝廷將羈縻芝州、紆州和歸思州歸并為忻城縣,委流官治理。自始祖莫保明洪武年間
(1368-1398年)任土官協理忻城至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土官莫繩武被革職,忻城莫氏土官傳襲二十任。莫氏土官以協助朝廷平定地方禍亂起家,多次參與王朝鎮壓農民起義活動,獲得朝廷賞識而不斷承襲,直到民國十七年(1928年)忻城土縣才進行改土歸流,復為正縣。在忻城莫氏土官的傳襲大多是平穩承襲的。由于土官自行負責地方一切事務,因此莫氏土官便利用中央政府賦予的權力按照自身及宗族的利益來設置土縣的各項事務。如從清朝初年起,朝廷便強令全國范圍內編制和推行保甲制度,實行“連坐制”,但是忻城土縣編設里、堡、村、甲,卻是按傳統的地域村落劃定戶籍來達到規范行政方便管理的目的。此外,在行政人員的委任上,莫氏土官的官族成員和親信擔任土縣一切行政官職,并對土縣的社會生活進行了種種規定,最終建構了一個能深入到基層的統治網絡,形成了以土官為重的社會等級秩序。
二、中央對廣西的改土歸流
由于土屬地方的環境特點,中央政府一直以來都對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特殊的政策,一直是以“齊其政不易其宜,改其教而不易其俗。”
土司制度是一種能夠進一步加強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加強對當地土酋的駕馭和控制,不同于內地的統治政策。土司制度經過元明清三朝的不斷調整和完善達到成熟。在土司制度下,土官僅需向中央政府歸附,完納貢賦。此外土官自行負責地方一切事務,包括土官自身和地方行政人員的公務及生計開銷,土官治理的土屬地方處于自治的狀態。
隨著中央集權專制統治的強化以及中央政府開拓財源的需要,中央政府開始大力進行改土歸流,鏟除政治上的隔膜,造成統一由流官統治的局面。中央政府對廣西的改土歸流大多是從上而下進行的,一般改土歸流的對象往往選擇有利時機從勢力最大,最不順從中央調遣的土屬地方開始,利用征剿、眾建、他遷、新置、自然過渡等手段進行。“到了清末,經過同(治)光(緒)時期的一些改革……國家對于少數民族地區的控制得到加強,清政府對壯族地區的漢化步伐也逐漸加速。這一時期,封建國家除了廢除部分壯族土司,還通過建立流州縣承審土州縣制度、選任佐雜官制度、科舉考試制度、大量派出彈壓員制度等具體措施,逐漸將壯族土司地區引導到與漢區劃一的管理模式,使壯族土司地區無形中漢化。”
三、中央政府與地方權力的互動
(一)政治方面:中央與地方的博弈
在政治上,中央政府通過不斷蠶食土屬地方的權力來逐漸削弱土官在地方上的影響直至最終廢除土官,其主要措施包括:
1.設流官分權并廢除土官
中央政府是通過在土屬地方設置流官來削弱土官在地方上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在忻城土縣最初設置的流佐貳官是漢典史豍。忻城土縣第一任漢典史設立于康熙47年(1708年),歷49任至光緒33年(1907年)改設彈壓官員為止。除此之外,清政府在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規定由宜山縣承審忻城土縣的刑事訴訟案件。土官作為土屬地方的最高權力擁有者,在審判上集裁決者和執行者雙重身份于一身。中央政府對于土官司法權的削弱和剝奪,直接使得土官在利用刑罰來維護自身及宗族利益變得越來越困難。
忻城莫氏土司在光緒三十二年(1908年)因罪被革之后,清王朝便“革廣西忻城土知縣莫繩武職,追取原領號紙繳銷”,開始對忻城土縣進行改土歸流。(卷558)“號紙”是清王朝發給土官承襲的一個憑證,而莫氏領號紙被繳銷意味著莫氏宗族的承襲已經被廢除。彈壓委員的人員由流官擔任,全權代理土官來治理土縣。這表明中央政府在名義上已經全面取得對土屬地方的控制。彈壓官員制度的設立和執行是中央政府眼中自身權力成功滲透至土屬地方的標志和終結。
2.中央軍隊深入地方鎮壓動亂
在土司制度下,朝廷要求土官自行組織土兵來維持土縣治安。但在“嘉慶十二年(1807年)六月十二日丑時許,天地會黨首領……命會眾……偷劫思練堡卜佑村土官后裔莫驕家財物。恰遇宜山縣令趙品金率兵在鄉巡緝,聞信即分途堵截……是為清王朝鎮壓忻城會黨之始。”官軍深入土屬地方巡緝,這在土司制度下是異常的行為,可以認為這是中央朝廷對土屬地方增強影響力和控制力所采取的措施之一。
面對著中央政府對于土縣的滲透,莫氏土官做出不少應對的措施來進行抵制:
1.繼續把持司法權
“從朝廷到布政使司和慶遠府,均明令限制忻城土官的司法。忻城的土官,沒有處斬的問罪權,凡捕獲死罪犯人,皆解送府城審判,未解送前只能關在黑牢鐵籠中,也有未解送府城前而關在鐵籠死的。”如此一來,那些未解送府城前而關在鐵籠中死去的犯人是如何出現的呢?根據土縣以前的審判慣例,可知道這些犯人仍然在土縣初審之時便遭受重刑。除此之外,深得人心的第一任彈壓葉霖森(1908年上任)在縣治于圩日設桌聽訟,“有案即訴即審,免受衙門土官的欺壓和衙役的勒索,可謂便利之至,是土縣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新鮮事。”這說明了莫氏土司仍然能夠把持著土縣的司法審判權。
2.排擠與己不和的流官
由于在土司制度后期地方不穩,土官便借地方動亂來擴大動亂造成漢官督輔失職而遭到撤職。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三月初,會黨領袖覃火生率眾攻打忻城土縣,勢不可擋。“時任忻城土縣漢典史方振元,土知縣莫繩武,因土漢挾嫌,方振元有警不報,莫繩武遇事推諉,會黨借機大起……經慶遠府查悉,將漢典史方振元撤職,另派梁鴻芬抵忻城任清鄉委員,莫繩武為協理。”這是忻城土縣流官第一次被撤職。由覃火生領導起的會黨動亂一直延續到光緒三十三年才最終被鎮壓結束。但是就在光緒二十九年九月,“代理忻城土縣彈壓委員候補巡檢倪孝先,在忻彈壓期間,謊報軍情,誣良為匪以邀功,到處勒索錢財,被革職,發配新疆效力贖罪。”覃火生引發的動亂對于忻城土縣的影響是非常重大和長遠的,以至如今“忻城縣的群眾喜歡用‘象‘亂覃火生一樣,來形容動亂不安的局面。”因此倪孝先的“誣良為匪”和“謊報軍情”便值得商榷了。而這連續的兩次對流官的撤職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莫氏土司排除異已流官的影子。
3.土官后人成功回任
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廣西巡撫張鳴岐上奏朝廷請求開辦土司學堂來“今日整頓土屬,必先造就土官,使先受教育,擬特立土司學堂”[光緒朝東華錄](第五冊總5801-5803頁)。清王朝是希望通過舉辦土司學堂來造就高素質土官使其更好地傳襲并且改變土司境內教育落后的狀態。末代土官莫增蓀將其長孫莫祥麟送到土司學堂進行學習,并莫祥麟在民國10年和民國14年兩度成功回任忻城土縣彈壓官員。清末的政策法制在民國十年和十四年都“奏效”了,這是很耐人尋味的事情。這與流官不能成功掌政土縣和莫氏土官宗族為繼續控制土縣的努力都有著一定程度上的關系。
(二)經濟方面:爭奪地方經濟的控制權
對于地方經濟的控制關鍵便在于地方經濟信息的獲取和賦稅的繳納。莫氏土官隱瞞土縣土地信息的獨特方法便是不論土縣發生何種災害也不上報中央政府。根據律法和行政規范,中央政府在接到地方發生災害的奏報之后便會派遣人員來進行勘災和查賑。據《清實錄》(版本加注)中的記載,忻城土縣周邊的土屬地方多年來都時常向中央政府申請賑災,但處于其中的忻城土縣卻一直得以幸免。作為一個公認“十年九旱”的地方如此多年沒有上報災害請求蠲緩是一個很反常的現象。而“光緒十四年(1888年)水蟲災害交加,山洪暴發,田禾受淹,廬舍被沖,蟲災接踵而來,災黎遍野,背井離鄉。”這明顯是土官瞞報災害。莫氏土官忌憚因上報土縣的災害而使得中央政府派員到土縣賑災,將打破莫氏土官一直要努力隱藏的地方經濟信息。這將會導致土屬地方貢賦額的增加和莫氏土官控制田地的減少。
由于莫氏土官堅決不上報地方的受災情況,中央政府只能主動對土屬地方的田地進行清查才能獲得地方經濟信息。彈壓官員多次清查了地方土地,但莫氏土官對自身的土地保護得很好。“民國二年、五年、七年,土縣彈壓曾三次清查土司的土地占有情況,都沒有查清。土縣改流后的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又第四次清查,仍然沒查出結果。”“清朝末年,因社會動蕩,土地隱匿、買賣相當普遍,土地所有權變異和混亂,田賦征收難以進行。民國元年(1912年),忻城土縣田賦銀僅有130余元,較清代正常田賦減少。民國四年(1915年),廣西政府當局舉行清賦,清出大量田畝。”上述材料說明中央政府對于土縣的田地清查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效。
雖然彈壓官員在土縣清查出大量被瞞報的土地,但莫氏土官早已侵吞了不少官田。“失去行政權的土司變成大財主。改土歸流后,莫土司所有全縣的三十二萬租谷的“官田”應全部移交流官,作為全縣糧賦的收入。在交接前莫土司暗中把縣城附近都樂、板六、范團等處的五萬斤租谷的‘官田,入立契約,變成卸任土官莫增瑞及其大哥莫增蓀等的私人田產。民國二十幾年省里派人來清理公產,但清不出名堂。隱瞞為己有的五萬斤租谷的官田,仍然是莫增蓀、莫增瑞兄弟等的私有財產。”對于那部分土地,彈壓官員和地方土民都無可奈何。
(三)社會生活:打破土官宗族的文教壟斷
1.教育
在土屬地方,土官及官族壟斷文教的局面是普遍存在的。莫氏土官規定土民子弟要參加應試必須由土官知縣出具家庭清白的證明才能夠報名,并規定:“本邑土民凡三代以內有前科、有同姓近親婚配、種役田、當差、賣粉、吹鼓手、抬轎、打更、清道夫、唱戲、閹雞閹牛閹豬、剃頭理發、巫婆鬼師等職業者,被視為三教九流,其子弟不準報名應試。”這一規定使得絕大部分土民子弟喪失參加應試的資格。針對土官禁止土民讀書的應試,清王朝官員屢次上奏朝廷希望對土官宗族壟斷土縣教育的狀況進行扭轉。如嘉慶九年(1804年)御史朱桓奏:“今廣西土民等讀書應試,不準土官阻抑。”(卷138)。在中央政府和土民自身的努力下,有不少土民沖破了莫氏土官對土屬地方的教育壟斷。但土官對于那些獲取功名的土民并不予以錄用。
2.生活秩序
在生活方面,土縣仍然存在許多由土官制定出來的規禁。如“民國時期,每逢喜慶節日,居民要舞龍舞獅,都要先去拜縣政府和莫大少(增蓀)的家。”這一習慣說明莫氏土官家庭在土縣仍居顯要位置。“改土歸流之后,縣政府對原來的土官和官族,仍分配給一定的官田讓他們經營收租以維持一定的生活,原來的‘挑夫田、‘斟酒田以至‘轎夫田等為土官生活服務役田并沒有隨著改土歸流的完成而完全消失”。
最后,土縣的發展建設仍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土官的配合和支持。“1928年忻城土縣改流之前幾年,廣西的國民黨政府開始了大規模的公路交通建設,忻城土縣也位列其中。這里的忻城土縣雖然是流官彈壓,但土官的勢力仍然十分強大,有大事都要拜叩土官。”這說明莫氏土官宗族在地方社會秩序中仍處于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四、結語
通過清末民初中央政府對忻城縣的改土歸流這一過程進行探討,我們清楚地發現桂中山區中央與地方之間存在著權力互動。中央政府采取逐漸削弱土官權力和增強土屬地方流官權力,從而最終廢除土官而委任流官。而土官面則盡力地進行了抵制和削弱。在政治上,土官盡可能地排擠異己流官,但又順應中央政府的要求。在經濟上,土官在改土之前侵吞官產而保持霸占。在社會生活上,土官及其宗族仍盡力控制著地方社會生活,維持著以土官為重社會秩序。這種權力互動,使廣西土屬地區的發展出現了曲折發展的趨勢。土屬地方的發展并沒有像中央政府設想的那樣得到有力地推動,只是發生了一些可喜的變化但缺乏持續發展的動力。但土屬地方的發展也沒有像土官希望的那樣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封閉狀態,但仍保持著土官宗族在地方秩序里的主導地位。作為土屬地方傳統力量與作為外來新的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清末民初廣西地方社會的發展呈現其自身的特點——土屬地方出現了流官統治區的發展趨勢,而土官勢力仍在盡力主導著地方按照原序來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