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完美提案

冷藍

一

我買菜的時候常常帶上兒子。他不乖，像條我隨時都尋不見的尾巴。菜場人多，雜亂，他卻忘乎所以地跑到魚池那里看鯉魚，或是干脆躲到海鮮超市那里撿貝殼。

幾次回頭看不到他，心里便有無明火，總覺得生活太亂了，老總三番五次要求加班，金融危機時代人人自危，那么多人看著一個飯碗，不能拱手讓給別人，必須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兒子的班主任發過幾次短信，帶著情緒指出兒子在學校里的缺點，很有點兒噎人的味道；還有物業費變相漲價，放在樓下的自行車莫名其妙地丟失，樓下鄰居養的一條狗常常看到我就狂吠，嚇我一跳……

這些不滿總會歸結在某一個點上爆發，比如現在，把兒子從賣泥鰍的攤位揪出來后，就劈頭蓋臉一頓責怪，兒子低著頭不說話。賣魚的倒是看不下去了，說道：“大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何必跟小孩子較勁呢。”

回到家，我余怒未消，檢查兒子作業時，發現他又漏下了一篇作文沒寫，氣呼呼地不想理他。他也不介意，一個人躲在屋里補作文，半小時后，作文寫出來一部分，先拿給我看。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奇妙想象》。不知道他從哪里看來的描述方式，在作文本上這樣寫著：她是個瘋子，整天瘋瘋癲癲地在菜場跑來跑去，今天拿別人一點菜，明天又搶別人一頭蒜，為此她的親人傷透了腦筋，但是他們對她很好，尤其是她的兒子，是一個賣魚人……

我沒看第二頁，“嘩啦”一下把他的作文本扔到桌子上：“你就這樣寫？”

他撇撇嘴沒有說話。我翻出給他買的教輔讀物，我指著那上面的例文說：“看看別人的，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沒想到他叛逆，撇撇嘴說：“假、大、空。”

二

老總對設計部的草稿極不滿意，指出設計與他當初的意圖簡直就是背道而馳，在會議上將設計稿狠批了一通，然后嚴厲地說：“像你們這種工作態度，五一長假都不能給你們放。”

整個設計部的人灰頭土臉地回來，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好。恰恰此時，我的手機來了短信，是老師發來的：家長你好，我們決定在這周舉行一次家長會，時間是周四下午兩點，希望大家不要遲到。

頭疼的事紛至沓來。兒子的家長會上，我往往是最抬不起頭來的一個。他的學習成績不好，但是搗亂的事情一招比一招新鮮，老師很含蓄，批評某個同學從來不提名，但是家長們仿佛都知道是我，常常有人向我投來含笑的目光。

回家，我有些魂不守舍地上樓，沒料到，突然一聲狂吠嚇到了我，還是樓下鄰居的狗，若在往日，躲躲也就過去了，但是正在氣頭上的我，沒好氣地沖它大吼一聲：“滾！”一個尖厲的聲音很快從屋里飄出來：“讓誰滾呢？”是女鄰居。

等兒子到來時，我已經和女鄰居吵在了一起。樓道本就不寬，加上三兩個看熱鬧的人，我們在其中幾乎臉對著臉地痛斥對方。很久，我才發現兒子怯怯地扯我的衣角，這才恨恨地上樓。

給遠在外地學習的老公打電話。打著打著，我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三

家長會照例是孩子的教育，家長的配合。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轉到了孩子的表現上來，班主任說：“有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是孩子的老師，殊不知他們有時也可以當我們的老師，下面是一篇作文，我給大家念念。”

我滿腦子正在考慮設計稿的問題，但突然，就被一句話抓住了思緒。

“她的兒子是一個賣魚人，脾氣很不好。但是他可以用三輪車載著母親，像哄小孩那樣滿菜場跑……”這么熟悉，竟然是兒子的作文。

老師聲情并茂地朗讀著。

“……我的設想就是在全國設立一個‘關心節，就像是五一、十一那樣，不管你年齡多大，只要你有父母，每一個孩子都必須在這個節日回到自己的父母身邊，不許旅游，不許加班，不許做其他事情，只陪父母聊天、幫父母做事……

“我聽到賣魚人說過這樣的話：‘別人說我母親耽誤了我做生意，可是，生意重要還是和母親在一起重要？我也想不出哪個重要，可是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我知道，母親永遠是最重要的……”

作文念完了，班主任靜了兩秒鐘，繼續說：“這篇作文在我們年級的老師中傳閱了一遍，我們感謝劉小樹同學，給我們匆忙的心注入了那么清亮的泉水。謝謝他。”

然后，就是滿場的掌聲，我坐在那里，第一次頗為自豪，但，也有小小的愧疚。

四

晚飯時，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兒子的話不多了，很乖地吃著飯，想起他的作文，我突然有些難過。

我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說：“今天開家長會了。”他馬上有些緊張，這是他家長會后的慣有表情。我卻笑了，說了一句好久沒說過的話：“兒子，你真行。”然后，我就把老師的話原原本本地復制給他聽。最后說，“那個賣魚人，我還真的沒注意到呢。”

兒子糾正：“不光有他，還有姥姥的電話。”

哦？我詫異。母親何嘗在電話里說過要求我回家了，電話里，她總是會說：“你工作忙，不用回來，家里沒事，都挺好的。”

兒子撇撇嘴：“可是每一次，姥姥都會問我，什么時候回來啊？”

我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心底開始有些東西在慢慢翻涌。

五

設計部的稿子老板依舊不滿意，但是他沒有讓我們五一節加班，反而在最后一次策劃研討會的后半部分，問大家五一節都有什么計劃。素來形象嚴肅的老板提出這樣的問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有同事說要旅游，有同事說要睡覺。

老板卻長嘆一口氣，說：“都回家吧，回家看看父母，他們口口聲聲說路上擠，票不好買，工作忙就別回來了，其實他們也像孩子一樣，人越老，就越小，卻不能像孩子那樣直接表達，作為父母，還要理解你們。”

同事們都沒說話。老板笑了：“這次多放一天假，都回家看看父母，不準旅游，不準工作，不準睡覺，陪父母喝杯茶，聊聊天，看看電視，逛逛街。”

說完后，他得意地向我眨了下眼。因為一大早，我就跑到他的辦公室，將兒子的作文完完整整地讀給他聽。他沉默了幾秒鐘，說：“這真是個完美提案。”

六

從周一開始，我退掉了午托部的費用，然后開始坐半小時公交車回家做飯給兒子吃。對于這個舉動，他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不僅配合我，還主動承擔了一部分家務。我打電話給老公，說：“咱們的兒子長大了。”

樓下鄰居見了我，竟然和和氣氣地給了個微笑，說：“上次的事，真對不起。”我回給她一個微笑：“也怪我脾氣暴躁，沒關系。”心里有暖流在涌動。她接著說：“你兒子真懂事，他說你膽小，說你脾氣壞，說你其實是個好人。”我幸福地笑了。嗯，過完年，把父母接過來，他們喜歡運動，樓下的小廣場有很多運動器械，有他們在那里，自行車也不怕丟了吧，這也是在一起的好處。

之前我忽略過很多東西，是兒子的完美提案，讓我重新找回了它們。

（雷 茜摘自《未來作家報》2009年6月24日，張 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