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明
一、古希臘羅馬人道主義
俄國哲學家弗蘭克從宗教意識角度得出了古希臘羅馬世界是“人道主義”思想的真正故鄉,古希臘文明也是最早產生關于人的尊嚴、人的存在意義,以及關于美、正義、道德等與人道主義相關聯的思想文明。弗蘭克在1946年發表的《上帝與我們同在》一書中對人道主義的思想淵源做了清晰的闡述。幾乎在同一時間,海德格爾在《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中也有類似的觀點:“我們在羅馬碰到了第一個人道主義。因此第一個人道主義在本質上仍然是一種特殊的羅馬現象,此種特殊的羅馬現象是羅馬人與晚期希臘人的教化的相遇中產生出來的……希臘人發展下來的‘教化提高了羅馬道德,而人道的人就是指這些羅馬人。”可見,弗蘭克和海德格爾不約而同地認為人道主義思想的發源地是古希臘羅馬城邦。
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智者學派在其哲學思想的發展中首先闡述了人道主義的相關思想。“智者”以對國家和法的批判來引起哲學、政治、信仰的變革,他們反對傳統的道德觀念,期望建立一種新形態的道德觀念來保衛自己。于是,在知識、真理、正義、善、惡以及國家制度中存在的問題都相繼在個人才能和個人創造性的發揮中被提出并逐步解決。
同時,隨著奴隸制經濟和政治的發展和繁榮,傳統的道德、法律、宗教等觀念已不能滿足新時代的需要,一種以人為中心,對過去持懷疑、否定態度的個人主義、主觀主義、相對主義的思潮逐漸興起,普羅泰戈拉的著名命題“人是萬物的尺度”成為這一思潮的哲學概括。這種思潮主張,人應該逐漸在上帝那里得到“真正的救贖”,從而擺脫奴隸制的壓迫,爭取自己的獨立自由,充分確證自身的本質力量。從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晚期希臘的斯多葛派,一直都在延續和發展著這種以美德、善惡、正義等概念為中心的人道主義思想。
但是,這一時期人道主義觀念的發展受到當時社會歷史環境和國家政治制度的制約,具有一種局限性,缺乏觀念的普遍性。于是,后人就把這種受限的人道主義定義在古希臘羅馬城邦的范圍之內。所以,這一時期的人道主義思想可被稱為城邦人道主義。
二、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
古希臘羅馬人道主義思想經過改進和發展,演變為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這也是古希臘文明和基督教精神的融合,既體現了古希伯來文明對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重估,又展現了基督教博愛的宗旨,這種結合被許多思想家認為是真正宗教意義上的人道主義。
古希臘羅馬人道主義之所以不夠完美,是因為它存在著兩點缺陷。首先是人類無法找到與神相聯系的道路,這樣也就無法保證人與神相交流,更不能保證人與神的內在一致。于是,人類很容易對自己所信仰的神的萬能性產生懷疑,容易對神性失去本有的信心。古希臘羅馬社會在積極地民主以外表現出來的渙散和消極圖景也正說明了這一點。其次,古希臘羅馬人道主義的另一種缺陷表現為,對神是否真的關心人的命運、人是否能夠接受神的啟示和關照表示懷疑。這種懷疑也只有在基督教中才能消除。
基督教教義中具有神人相似的思想,上帝以博愛與人相聯系,人也是以這種無私的愛為繩索來與上帝相關聯的。但這種聯結僅僅是人通過信仰來實現的。也就是說,人在基督教人道主義中的地位并沒有發生變化,在萬能的上帝面前,人的本質依然是與上帝的高級本質相區別的低級本質,低級本質是作為對高級本質的服從和聆聽而存在的。但是,這并沒有貶低人的低級本質,也沒有使人喪失人道主義本質。因為,基督教教義下的人道主義并沒有因人具有的低級本質而放棄對人的指引與控制,而是以一種絕對的權威來控制人對自由的放肆揮霍,束縛人類理性的惰性,激勵、強迫人對自我價值的把握;推動人類對現實和理想關系的認識;指引人類對美和道德的向往。人類也正是認識到高級本質存在時,才能在肯定自己的行為方式的正確性以及實現對神無限敬仰的同時,真正與神相聯系,與神共建一種基督教的人道主義。
在基督教的宗旨和教義的不斷發展中,基督教內部衍生出一種新型的人道主義形態——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正是基于宗教內容、形式的演變和社會歷史的變遷,福音人道主義思想從舊人道主義的瓦解碎片上生根發芽。這種新人道主義將人性與神性聯結在一起,主張人類對上帝具有至上性的向往和追隨,它以“愛上帝、愛鄰人”為基本教義,并逐步脫離了民族、地域、文化等關系的制約,將公平、正義、美德灑向人間,這是一種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人道主義,它在社會、政治、市民生活內部產生了波瀾壯闊的影響,以至于羅馬統治者也漸漸默認了這種博愛的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
但是,由于被宗教教會的權威所利用,成為宗教統治的工具,福音人道主義思想也就隨之喪失了本身的現實性和社會性,變成了一種湮沒人權、貶低人性的、被扭曲的人道主義的變種。這樣,基督教的福音人道主義就轉向了“反人道主義”。
三、啟蒙理性人道主義
隨著福音人道主義被反人道主義思想的吞噬,必須重建另一種形式的人道主義來對抗反人道主義的生成性破壞力量。于是,隨著十四、十五世紀文藝復興運動的到來,基督教的第二種人道主義形態——啟蒙理性人道主義思想應運而生。這種人道主義反對宗教愚忠,反對傳統宗教對人精神的壓迫性,反對神權統治,主張恢復人的獨立自由。它對于上帝的觀念有所抵制,認為只有打倒神,人才能重新擁有自我確定權。所以,這一時期的思想家把文藝復興運動看做人與神抗爭的運動。
由于實證科學及技術理性的發展,工具理性和人文精神把人從宗教信仰中解放出來,使之進入“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世界模式中。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與啟蒙理性人道主義雖然都具有“自由、平等、博愛”的特征,但從存在論層面上看,二者的支撐基礎不同,前者是建立在人對神之信仰的基礎之上;而后者是建立在人的理性活動基礎上。
在這種弘揚人的主體理性和主體創造性的啟蒙—理性人道主義同實證的科學技術相結合的形勢下,人道主義自身的價值取向轉向了物質領域、自然主義,從而進一步在實踐上走向自己的反面,使人道主義本身第二次走向“反人道主義”。
啟蒙思想下的人道主義并非完美無缺,一方面,在理性過分膨脹的情緒下,人不能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時,人道主義開始顯現出自身的弱點,逐步將自身導向危機。這是人道主義內部存在的矛盾。人道主義,顧名思義,就是推崇人,確立人在社會歷史及自然界中的主體地位,這是人道主義的積極方面。另一方面,人道主義也有“貶低人”、“削弱人,使人的創造力衰竭”的本原,這種本原印證了人在神性中的不完整,也說明了人是自然的實體,具有自然的屬性,它為自然的必然性所創造。
使人道主義走向反人道主義的最突出的原因就是人與自然關系的惡化。在文藝復興的起始,人就雄心勃勃地面向自然。這時人的精神已經具有與古代不同的特點,已經不再敬畏自然,不再將個人的生存依賴于除了神之外的另一種來源——自然。這時人對自然不是簡單依賴,而是具有了征服自然的野心,企圖以科學、技術理性來認識、改變自然,甚至將自然作為人類主體的工具。這是一種對與自然關系的由外而內的轉變,這種轉變的確形成了對一些自然規律的認識,對自然進行了若干改造,同時,也改變了人本身,人陷入被自然客體奴役的客體化身份,這就說明了人以自身的行為方式顛覆了人道主義內涵最質樸的一面,導致了人道主義走向“反人道主義”。
四、俄羅斯“新精神哲學”人道主義
18世紀以后,西方啟蒙—理性人道主義思潮涌入俄羅斯大地,與俄羅斯傳統人道主義形成了尖銳對立。于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國社會,各階層開始對啟蒙理性人道主義的消極影響進行反思,一批俄羅斯思想家也對人道主義思想內涵進行了歷史性考察,同時,他們又將俄羅斯宗教的人道主義和啟蒙理性人道主義進行了比較與分析。在此基礎上,他們提出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新精神哲學”人道主義。
俄羅斯民族是一個對宗教和人道主義思想具有悠久傳統的民族,它的人道主義長期蘊含在東正教教義中,堅定的信仰特點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它是對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的一種認可與回歸。俄羅斯一些學者剖析了啟蒙理性人道主義在邏輯上的矛盾性:“啟蒙理性”以理性代替神話,賦予人一種至上性,將自然認為是被改造的消極客體。這種啟蒙不但否定了《舊約》中上帝以對人的嚴厲統治來實現人類社會的自我進化、發展,同時也否棄《新約》中上帝以博愛的方式拯救人類事業的自身創造精神。它不是對人價值的充分弘揚,而是過分弘揚人的工具理性,進而提出“人高于所有制原則”的原理。“新宗教哲學”人道主義則是在繼承了基督教福音人道主義優點的同時,又發揮了俄羅斯民族性格中的虔誠和篤信等特性,兩者融合起來共同對人道主義的過分理性化特征進行改造。所以,俄羅斯人道主義思想是對西方人道主義思想的一種傳承和批判、反思與改造,使其成為俄羅斯民族思想觀念之樹上新的生長點。
五、社會主義人道主義
資產階級繼承了文藝復興的啟蒙人道主義思想,從抽象的人出發,以個人利益為宗旨,反對階級斗爭和革命運動,宣揚私有制下的人性,它是一種不觸動資本主義大廈前提下的自滿自足的人道主義,這種人道主義使它成為符合資產階級自身利益的抽象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批判地改造了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它重視人的自由和價值,它并沒有將立足點放在“政治解放”上來,而是把一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人類解放”的目標加以弘揚。馬克思認為:“實現人類解放的前提在于形成一個被徹底的鎖鏈束縛的階級,即形成一個非市民社會的市民社會階級,一個表明一切等級解體的等級”。具體來講,馬克思主義者所要發揚的是作為注有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新鮮血液的革命人道主義、社會主義人道主義。
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為社會主義社會提供了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它以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歷史觀為理論基礎,以消滅私有制、階級、國家,最終達到共產主義為終極目標,將人道主義作為社會總體性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因素來補充和完善經濟運行機制、社會管理體制等社會功能體系。
中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所體現的人道主義觀念,是一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它成為社會主義制度內部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它通過倫理道德來調整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它在社會、國家內部關懷和尊重人的個性,維護社會成員的基本權利,并促進社會和人的全面發展。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是具體的、總體的、現實的。必須注重社會主義人道主義在社會運行機制中的各個環節,使其內部因素在道德準則和法制觀念中得到凈化,在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得到提升。
六、現代西方哲學流派中的人道主義轉向
現代西方哲學派別是由許多持不同哲學觀點、不同社會歷史現實感的諸多群體組成的。每個團體都具有不同于其他流派的思想分支及哲學維度。有的流派關注于人的外部生存境遇及其外部現實狀況,并對其進行揭示與改造;有的流派則對人的內在體驗及本能心理進行分析和揣測。但是,無論他們關心的是人的外部現實還是內部體驗,最終的落腳點都是以一種人道主義情懷來對人的個性和價值進行終極關懷。
所以,人道主義成為了現代西方哲學諸流派的交叉點,也是這些流派諸思想內涵中不可或缺的組成要素。例如,結構主義、存在主義、新托馬斯主義、實用主義等等哲學流派無一不為人道主義留有一席之地。在現代西方哲學的理論視域中,人的本質、個性自由、道德實現、理想追求等觀念都成為諸流派思想內涵論述的內容,這也就印證了人道主義這一哲學范疇包含了深刻而豐富的哲學內涵。
現代西方哲學中的許多代表人物分別直接或間接地表露了他們的人道主義情結。例如,薩特將純粹意識的超越性看做主體自為的特征,為其存在主義的歷史人學提供了理論基礎,他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小冊子直接而堅決地把人作為世界歷史發展的中心,他的思想從此開始由抽象的人本學向辯證的歷史人學轉變。而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則以“恢復個人的感性權利”和“確立人的積極自由的生存狀態”來作為消除人的個體化進程中產生的壓抑性心理機制以及逃避自由的心理困惑。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哲學理論已經從對世界本質進行形而上學思考的哲學維度中分離出來,從而轉向現實的人的活動和個體化進程,這就表明了人道主義概念已經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縱觀人類思想史、文明史的發展演變軌跡,人的問題無疑成為了這些意識形態諸多軌道的中心圓點。作為人學理論的重要理論視域,人道主義演變脈絡及其發展規律必將得到人們的充分認識,它多樣性的歷史形態和復雜性的實質內涵還將繼續體現深遠的現實意義,人類必將永不遺忘佇立在文化、社會、理念世界中的這朵美麗的奇葩——人道主義。□
(編輯/梁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