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明
自1980年代以來,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盛況不衰。其中,因應文化語境變遷而風貌出新者,則如凌力的“百年輝煌”系列,劉斯奮的《白門柳》,二月河的“清帝系列”,唐浩明的《曾國藩》,等等。此類上承《三國演義》(羅貫中著)、下接《李自成》(姚雪垠著)的作品作為“歷史小說”之共性,往往在于其基于史實,輔以虛構,藝術化敘述“歷史”的文本特征。正如凌力所言:“歷史小說的骨架經絡應當是史實,血肉自然由虛構來填充豐滿?!贝朔N觀點也為當代多數(shù)歷史小說作家所認同。
上述虛實觀正是本文討論的起點——既然允許虛、實并存,那么,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自然會有不同的史實被引入敘事(或被排除在敘事之外),同一史實會遭致不同的解說,虛構的細節(jié)也會體現(xiàn)不同的文化與藝術匠心,等等。由此,本文的問題是:在當代中國大眾文化日趨強大的歷史情境中,作家對于特定的史實持有何種敘述與評價的態(tài)度?何種虛構的歷史內容被引入敘事?此種虛構體現(xiàn)了敘事主體何種文化用心?
二月河曾經“虔誠”地訴說自己立足于“讀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我想,我是一直想買通您,買通我的上帝,這當然不能用錢,這只能是剖開自己的心,連血呈給您。”在寫作中充分考慮讀者的接受需求以擴大作品的接受范圍自然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是作家對于讀者乃至對于文學的責任所在??墒牵糁粸殇N量計,不惜迎合大眾閱讀意識中恰恰有待革除或改變的陳舊、粗鄙的文化和審美趣味,便往往會造成作品思想與藝術的硬傷。遺憾的是,在當代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中,這卻是屢見不鮮的情況。
一、“圣君”崇拜
基于自然經濟基礎之上的專制政治在中國存在數(shù)千年之久,處于此種社會政治結構之中,蕓蕓眾生往往將社會公義實現(xiàn)的希望寄托于圣君明主,積習既久,便沉淀為社會成員穩(wěn)定的心理意識方式,雖經一個多世紀以來社會現(xiàn)代轉型的剝蝕打磨,卻仍復遺存于個體意識之中。當代歷史小說往往刻意調動閱讀個體這一心理機制以營造閱讀快感,可是,此種快感卻不免強化著社會個體意識對于前現(xiàn)代性政治運作的認同心理。
謳歌“圣君”最為習見的模式是對于皇帝“微服私訪”的敘述,這一關目因與民間傳統(tǒng)心理結構符節(jié)切合而格外值得提起。在專制主義社會政治結構中,民眾并無足以制約官場的法制化途徑,含冤受屈的百姓往往只能盼望有道“圣君”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以皇權之威實現(xiàn)社會正義。當然,與其說這是前現(xiàn)代政治運作的一種實踐性模式,倒不如說這是戲文、評書等等“大眾文化”產品為接受者所提供的虛幻性滿足、想象性撫慰,而此種滿足與撫慰又轉而強化了個體對于專制政治的認同意識。既然如此,身處“現(xiàn)代社會”的歷史敘事便應當審慎地對待內在于讀者意識的此種文化渴望,而不能簡單地以順應甚至強化這一心理邏輯的方式謀求接受成功。然而,在當前涉及皇帝的敘事中,“微服私訪”模式卻獲致反復運用,其維護社會正義的政治功能也得到充分信任,例如完顏海瑞的《天子嬌客》敘述朱元璋微服私訪了解民間對于駙馬走私一事的議論;凌力的《少年天子》描繪順治皇帝素服民間,查訪廢除“圈地法”政令的推行情況;二月河的《康熙大帝》中,康熙微服私訪處置大同知府周云龍,等等。這一模式往往會在貪官污吏兇相畢露之際安排皇帝出馬,從而創(chuàng)造出極富戲劇色彩的情境,令讀者積蓄滿滿的怒氣獲得痛快淋漓地釋放,并使讀者因為感覺自己和至高無上的皇權站在一邊而心醉神迷。由此,正義便在敘事中得到了充分地實現(xiàn),可是其意義卻如阿多諾對大眾文化產業(yè)所做的批評:“當它宣稱引導著陷入困惑的人們的時候,它是在用虛假的沖突蠱惑他們,他們不得不用他們自己的沖突交換這些虛假的沖突。它只是在表面上解決他們的沖突,其解決之道在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是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的。”
若說“微服私訪”模式雖然暗暗強化了讀者潛意識層面對于皇權的迷戀,但是,就懲治貪官污吏,實現(xiàn)社會公義這一顯意識層面的內容而言,依然有值得肯定的價值向度的話,那么,敘事因為過度沉溺于對于“圣君”的熱愛,而一股腦認同以君權為核心的前現(xiàn)代性政治運作中種種猙獰黑暗的內容,從而是非不分、善惡莫辯,則必須遭到嚴厲地批判。
凌力的《暮鼓晨鐘》與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均述及康熙沖齡即位、大權旁落而設計斬殺輔政大臣鰲拜之事,這一事件本身其實蘊含著值得批判的向度。盡管史料傾向于證實康熙比鰲拜更適合于擔任皇帝這一角色,但是,這并不能表明謀劃、實施此種血腥的殺戮是值得無保留稱頌的行為,這是專制政治結構特有的權力交接模式,這一實踐本身具有鮮明的暴力認同的價值內涵。然而,恰恰是這一奪權環(huán)節(jié)獲致敘事的熱情謳歌。兩部作品所采用的共同敘事套路是著力刻畫小皇帝的聰明機智、靈秀可愛,從而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對于擅權者鰲拜的憤怒,直至以康熙的憤怒為自己的憤怒:“我是皇上!我是天子!我的江山,我的天下,偏不許我問!”在文本內外激情互動之際,此種極權主義的悍然吼叫已經絕然不會引發(fā)閱讀意識的厭惡和審視,相反,會在讀者的意識之中激起必欲殺鰲拜而后快的血腥沖動,并為皇帝的舍命一搏而情懷激蕩,從而達到真正的審美體驗高潮。不過,在此過程中,讀者對于專制權力及其運作的無意識認同必然遭到強化。
進而,在“圣君”頌歌聲中,順、康、雍、乾之世殺人累萬極其酷烈、阻絕公共言說領域形成、鉗制文化思想發(fā)展、壓制民主價值萌芽的文字獄卻失去了它的歷史重量。在凌力的筆下,株連極廣的“明史案”主要是滿族保守派貴族們的歷史罪孽,而順治卻始終在推動江南冤案的平反。此種描繪方式其實遮蔽了皇權專制才是這一特殊刑獄之根源的事實,從而大大減輕了其罪惡的分量。而在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中,忠臣劉墨林正因為借著“皇上正在大興文字獄”的歷史機遇,方才將奸污了自己心愛之人的相國之子、奸邪小人徐駿送上斷頭臺——因為這位徐公子詩集“明日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之句被劉墨林密奏皇帝。在敘事營造的上下文語境中,讀者唯恐文字獄株連不廣、執(zhí)行不力,否則必難實現(xiàn)人間正義,必難抒發(fā)由劉墨林的愛情悲劇所積蘊于閱讀意識中的郁悶之氣,以此筆調敘述文字獄,豈能包含批判態(tài)度?
凌力說過:“縱觀歷史,對照前后,不能不贊嘆清初這一批善于學習、勇于開拓的皇帝?!比欢?,若不能建立現(xiàn)代性價值判斷標準,僅僅在封建時代的帝王系列中比來比去,豈能得出合乎歷史理性的結論?無怪乎作家主體精神亦于敘事之中迷失方向而山呼吾皇萬歲。只是,當敘事沉溺于“圣君”崇拜之際,可曾記取與順治、康熙大體同時期的黃宗羲發(fā)出的歷史強音:“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二、武俠、靈異之事
武俠傳奇以及種種難以解說的靈異古怪之事,往往也被當代歷史小說引入敘事,其目的首先自然在于迎合大眾趣味,增強作品的通俗性和可讀性。然而,這些添加劑對于作品的思想藝術性而言,往往增益之處甚少,而損毀之處良多。
從唐代的劍仙傳奇到近世的俠義公案小說,中國自來便不乏關于武林俠客的文學敘述。自1980年代以來,功夫影視、武俠小說深刻地影響了社會閱讀接受心理,也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作家書寫歷史的心態(tài)。所以。盡管當代歷史小說作家常常以依托史實而自矜,但是在他們的筆下,武俠之士往往或深或淺地參與歷史進程,并使得其歷史敘事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戲說色彩。
在唐浩明《曾國藩》第一章中,回鄉(xiāng)奔喪的曾國藩在洞庭湖畔遇到武功超群的楊載福并邀其共酌晤談,楊載福的自我介紹完全是俠義小說江湖人物出場的口吻。與楊載福分手后,曾國藩又遇到另一位武功高超的江湖俠士康福,曾國藩不巧落入太平軍之手,幸得康福夤夜相救方才脫險。小說第一章因為集中了過多的刀光劍影、奇人俠士而充滿了江湖氣。但是唐浩明顯然不準備寫一部武俠小說,此后隨著情節(jié)的逐步展開,武與俠便逐漸退出敘事。當純正的歷史敘事已經足夠強大,并且能夠牢牢地抓住讀者之時,作者似乎仍然為自己不得不在開頭部分以武俠敘述吸引注意力的筆墨而感到懊惱,所以,作者恨恨地寫道:“曾國藩最不喜歡那些走江湖的劍俠……”值得指出的是,即便楊載福天生神力,也不過挽繩索將一個木排筏從水中拖出,而康福武藝精熟,也只是幾個大漢不能近身,在唐浩明的筆下。“武功”并未超越人體能力限度而至于荒誕離奇,因而尚不會遭致敗筆之評。然而,在二月河的敘事之中,對于武功的描述則無論如何不能稱作“正史之筆”了。
在二月河的《康熙大帝》中,魏東亭率領一幫從江湖好漢中召來的侍衛(wèi)奉康熙之命擒殺鰲拜,這一場打斗完全是金庸筆法。輔政大臣鰲拜身負“沾衣十八跌”的精湛內功,而魏東亭也是“柔云八卦掌”的頂尖高手,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劇斗之后,侍衛(wèi)們方才擒住鰲拜。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則敘述大俠甘鳳池催動內力將掌中匕首熔為鐵水。鐵的熔點在一千五百攝氏度以上,不知修煉何種內功可以讓人體達到如此高的溫度?二月河的武功描寫早已遠遠超出人體可能達到的極限,摻有此種質素的歷史無法免于戲說之譏。不過,無論如何,在敘事中,武功、俠客之于敘事的重要性尚未上升到結構主體情節(jié)的高度,與此相較,完顏海瑞的《天子嬌客》干脆以俠客為主角,武功成為敘事推進的基本動力,便使作品戲說歷史的色彩更為濃厚。
在這部小說中,武、俠已經成為敘事的核心構件,正因為負有一身過人武藝,鄭公炎這個九品微吏方才能夠具有踏山蹈海的膽氣和剛正不阿的品性,以致于在山西官場上下緘口之際,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指斥駙馬歐陽倫販賣私茶,蝕蛀朝綱,并且不遠萬里赴京城告御狀。進而,若非鄭公炎武功高強,只怕早已死在告狀的路上了。再進一步而言,九品關吏并非一個值得嚴肅對待的官職,因此鄭公炎更是半官半俠的人物,這一身份的邊緣性也頗似這部小說的特質:介乎歷史小說與武俠小說之間。
從唐浩明《曾國藩》以武功為敘事點綴到完顏海瑞《天子嬌客》以武俠人物結構情節(jié),這一描述便基本勾勒出當代歷史小說在敘事中引入武俠的大致區(qū)間。從總體上看,當代歷史小說中的武俠描寫,往往使作品打上特定時代大眾文化的印記,強化有違現(xiàn)代法制原則的暴力認同意識和嗜血心理,往往成為作品觸目可及的硬傷。鬼神靈異、扶乩算卦之事作為“封建迷信”在建國后遭到基于“無神論”的文學和社會話語的清除,但是,對于種種靈異現(xiàn)象的深信不疑、將信將疑或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理其實依然廣泛存在,當代歷史小說對于種種靈異之事的描述自然不免于迎合大眾心理之意。具體看來,此類描述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1、對于杰出人物出世時“天降異兆”的描述。民間傳說往往敘述杰出人物的母親夢見龍、蛇入懷后產下龍?zhí)胱?,此種套路也為當代歷史小說所襲用。楊立平的《皇太極》描寫塔克世的妻子夢見“雪羽金爪神鷹”入懷而孕,生下了努爾哈赤。潘傳學、潘傳孝所著《張獻忠》則敘述張獻忠的母親張孫氏夢見關帝將黃斑蛇變化而成的后生推入她的懷中,當夜生下“奉天帝之命下界投此婦人家為子的煞星”張獻忠,等等。
2、測字看相抽簽,預知人生未來。在二月河的《乾隆皇帝》中,劉墉閱讀《字觸》之后,測字算命,應驗如神,而敘事對此亦持認可態(tài)度,并以劉墉為大才子袁枚測字而且精準無比之事以為佐證。唐浩明的《曾國藩》則多次言及曾國藩相面之準,他初見楊載福便在心中暗自推測:“見他雙眼烏黑發(fā)亮,正應相書上所言‘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此后,楊載福果然官至提督之顯。而在劉斯奮的《白門柳》中,董小宛偶入關帝廟為自己與冒襄的未來抽簽預卜,簽文最后兩句是:“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董小宛雖則死乞活賴地纏住了冒襄,嫁為小妾,可她二十七歲時便死于熱病,果然到底事不諧,云云。
3、法術通靈不可索解之事。二月河《雍正皇帝》中的賈士芳道長法術通神,他能在十月二十六月朔之晚,用道術喚來一輪明月;他能應雍正之請瞬間乞得祥雨,一解旱情;他在皇帝寢宮內作法,桃木劍遙遙劈死了欲入宮作祟而剛剛竄至金水河的番僧頭陀等等。在熊召政的《張居正》中,魏學曾與王希烈正在酒樓謀劃對付張居正之策時,前首輔大臣高拱派來聯(lián)絡的信使、江湖奇人胡猻進人兩人的雅間,在一個花缽內撒下瓜種后澆水、施肥,一時三刻間,種子發(fā)芽、開花并結出一個黃燦燦的香瓜,魏、王二人當場分食此瓜,“又香又脆”,豈不怪哉?
這些靈異之事難道能相信嗎?這些作家難道真的相信這些靈異之事嗎?盡管歷史小說家往往認同“大事不虛、小事不拘”是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原則,可是以將信將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甚至干脆就是相信的態(tài)度,將此類靈異荒誕之事寫人歷史,還能是“大事不虛”嗎?
三、情、欲奇觀
隨著市場經濟的歷史性展開并實現(xiàn)對于當代中國社會的大規(guī)模重組,建基于需求之上的市場交換邏輯對于社會個體欲望的召喚與開發(fā)日益深刻,情與欲的滿足之于人生在世的巨大意義,獲致消費時代社會話語的全面建構,因而成為大眾文化心理渴望的關鍵內容,正是這一宏觀文化態(tài)勢,導致各種類型的文學書寫均或多或少的從情、欲話語中索取活力,其意義已經不能從藝術創(chuàng)新和文化反叛的角度理解,而只能被界定為迎合大眾閱讀趣味的敘事策略,歷史小說的寫作自然也不能例外。
在當代歷史小說中,“愛情至上”幾乎成為敘事所塑歷史人物的基本人生態(tài)度。唐浩明的《張之洞》描繪在山西巡撫任上的張之洞曾與晉陽書院的士子們一起用餐,席間張之洞讓士子們講評歷代詩人故事以助酒興。劉森所述唐代歐陽詹與太原妓凄艷悲慘的愛情故事,令諸人唏噓不已,張之洞感慨系之,提筆留墨:“人生難得最是情”,真可謂“愛情至上”的宣言。而在其《曠代逸才》中,自號八指頭陀的和尚寄禪慧心自證、勘破世情。成為一代禪師,但是,他與慈悲庵凈無師太之間不能告白于塵世的癡情,卻始終是他內心深處無法以佛學妙理予以化解的隱痛,寄禪臨終前將畢生詩稿托于楊度整理
之時,特地囑托楊度將自己因思念凈無師太而成的《三影集》轉交凈無,那些詩是其內心柔情突破佛性而銘刻于世間的話語印記。
除了對于愛情的描寫之外,欲望話語也大規(guī)模進入歷史小說所描繪的歷史圖景。若說欲望書寫在特定的時刻具有文化解放的意義,那么,市場時代的歷史小說對于欲望的細描并未納入一個可以開啟深邃文化思考的價值框架之中,其意義只在于以奇觀展示的方式取悅讀者,進而,此種奇觀往往超出對于一般男女性事的描摹。乃至于墮入惡趣。
二月河的《乾隆皇帝》中性事場景極頻、描摹極細,特別是乾隆夜馭小英、嫣紅二女的一場,敘事以近千字的篇幅細描,遠遠超過刻畫人物的需要,完全是色情小說筆調,隨意擷取片斷如下:“乾隆貪婪地看著她們……小英白饅頭樣的乳房,嫣紅雪白的大腿間微絨絨的隱處……三個人三張口不說話,六只手胡摸亂撫,牛喘嬌吁快極呻吟嘈雜肴亂……”若非描寫皇宮內苑生活,豈能如此理直氣壯地對此一男兩女的淫亂場景大書特書?不過,換個角度看來,敘事者豈非正是借著皇宮內苑題材所提供的便利借口,而大書特書此種淫亂景觀?
熊召政《張居正》第三卷《金縷曲》不惜筆墨細述太監(jiān)吳和與“對食”宮女趙金鳳的性活動。言及“趙金鳳十二歲進宮,在大內已呆了九年。如今早已是站著陰門吸風躺下牝戶吸土的懷春年齡”,完全是極度粗鄙的市井俚語,正體現(xiàn)了敘事本身之“性趣”勃勃。幽會見面后,敘事展現(xiàn)了太監(jiān)古怪的性行為:“……吳和翻身爬起,把趙金鳳身子往上抬了拾,自己跪在她兩胯之間。俯下頭去,對著那陰戶伸出了舌頭……?!?/p>
任光椿的《譚嗣同》則以頗為濃郁的賞玩情緒描繪了一些同性戀景觀,此種筆調更加令人驚異。譚嗣同救了一個出身貧窮的十六歲男孩羅英,并將他收為書僮。羅英俊秀的面貌使張之洞的公子張立人對他存心不良,令他頗為苦惱。不過,羅英倒不討厭此時年齡比他略小一點的蔡鍔,有一次兩人在山坡上依偎著說話,蔡鍔一言觸動羅英情愫,羅英居然“把蔡鍔扳過來,抱在懷里,在他腋窩里嗅了一下”,即便是異性戀人,恐怕也未必有此嗅腋下汗味之嗜吧?最終,譚嗣同也克制不住對于羅英的愛意流露,“戊戌變法”失敗之后,譚嗣同拒絕逃亡,在被捕之前曾與羅英徹夜長談,談話結束時:“(譚嗣同)深情地在羅英眼瞼上親了一下,然后便放開了手。他嘆息了一聲,暗暗地對自己說道:‘好了!現(xiàn)在,我總算可以從容赴義了!”閱讀此種敘述,真令人唯愿譚嗣同地下無知。
潘傳學、潘傳孝的《張獻忠》則敘述了另一種別出心裁的古怪性事,張獻忠的母親張孫氏婚后連生七胎女兒,這一日來到關帝廟燒香求子。出了關帝廟后。她來到廟后山頂“一塊聳立于茅草中的尖銳的石頭”旁邊,張孫氏在給這塊被稱作“神根”的石頭敬香磕頭后,便撩起長裙蹲坐在石頭的尖銳處與之交配!還“連眼神都迷離了!”敘事者幾近齷齪的想象力真令人忍俊不禁。張孫氏也的確因此孕有張獻忠,所以敘事絕非意在揶揄鄉(xiāng)間民婦愚癡,而是結結實實的在賣弄荒唐詭異色情想象。
皇帝與寵妃的群宿、太監(jiān)與宮女的奇異性事、多人小團體之間的同性戀乃至于女性與石頭交配等等,當代歷史小說關于性場景的描寫真是洋洋大觀、異彩紛呈,此處摘錄的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是,這些史無稽考全然出于敘事者虛構的想象性景觀,恐怕均屬頗欠斟酌,有的甚至極為粗鄙無文、粗俗無聊。指陳敘事以媚俗筆法迎合市場,必不能算過于嚴厲的批評。
綜上所述,在當代所謂依托于史實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中,為迎合讀者“圣君”崇拜的深層無意識心理,敘事往往夸大“微服私訪”之于社會正義實現(xiàn)的普遍意義,甚至為皇權的種種血腥殘暴辯解開脫,由此必然生成種種或扭曲歷史、或全然虛構的敘事情境。此外,大量旨在迎合大眾閱讀期待,并且完全出于主觀虛構的武俠靈異、情欲奇觀等等內容浩浩蕩蕩進入敘事,也不免使作品戲說無度、硬傷累累,由此,當代“歷史小說”所述歷史終而失去其真實性,成為市場時代大眾欲望投射的歷史鏡像,于此鏡像的神光閃爍中,作為現(xiàn)代寫作者的主體意識在不同程度上或惘然迷失、或主動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