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兵
從“作者中心論”到“文本中心論”,從俄國形式主義到英美新批評再到結構主義,文學理論一步步地將作者甚至是讀者驅逐出了作品,從此,文本一詞開始走上文論的前臺,取代作品成為文學理論的新寵兒。但是文本本身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它的涵蓋范疇非常廣泛。從早期的文本??保饺鹎〈扔脕碇复膶W著作,再到結構主義更是將文本視為一個自足的封閉系統,文本的邊界不斷擴展,不再局限于是單純的詞句構成的語言組合體,可以是容納世間萬物的符號系統了。但是,在結構主義者眼中,這個符號系統卻仍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世間萬物在此只是遠離實在的虛有之物,結構主義的文本沉浸在自我封閉的自足世界里。然而,堡壘往往就是從內部被突破的,結構主義者們將一切都納入文本進行研究,這本身就蘊含了文本從內部裂變的可能和危險。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在法國與歐洲的學潮運動中,結構主義者們的表現令人失望,“結構不上街”成為結構主義者們的諷刺性的標簽,同時,他們主張的結構的穩定性、整體性和自我轉換性的觀點也遭到質疑,“由于后結構主義的出現,結構主義的保守之處看來不是它對歷史的拒絕,而恰恰是結構概念本身?!痹谶@種形勢下,后結構主義應運而生。后結構主義者發現,雖然在現實中無力打碎國家機器,但是,顛覆語言結構是完全可能的。
“后結構主義”一詞本身就表明了其與結構主義之間存在的密切關系,后結構主義的代表人物德里達、羅蘭·巴特和福柯,本身就被視為“結構主義巨頭”。后結構主義開始于德里達首創的解構主義,從語言入手,他們仍然借用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和由此發展而來的符號學理論,但他們與結構主義不同的是,他們從此出發的目的卻是為了推翻結構主義者們由此出發到達的彼岸,即由此建立起來的系統有自己的結構整體性和自足性的信念。
德里達在1966年霍普金斯大會上宣讀的論文《人文科學中的結構、符號和游戲》是后結構主義的宣言書。德里達的論文矛頭直指結構主義,它認為結構主義將“結構”放在括號之內,使其成為逸出結構性的超驗之物,這種不徹底的結構主義與傳統形而上學沒有實質區別,論文由此開始了對整個西方思維傳統提出質疑。結構主義力圖尋求一種穩定的結構,并致力于尋求其深層結構,然而,后結構主義的中心議題恰恰就是消解中心。索緒爾建立了一系列的二元對立模式的概念,經過雅各布遜、列維—斯特勞斯等人的發揚光大,逐漸成為結構主義者建立自己中心模式,尋求深層結構的重要工具,然而,在后結構主義者看來,這種模式背后正是中心意識的體現,他們所要做的,就是極力摧毀這種中心意識和中心觀念。德里達的解構正是從語言開始的。在索緒爾看來,語言是一個由能指和所指任意組合成的符號系統,能指和所指的組合是任意的,符號的形成是約定俗成的,符號的意義和形式就在于它內部能指和所指的組合,就存在于這個系統之中,但能指和所指一經組合,就是固定的,如同一張紙的兩面,不能分開。然而,德里達卻認為,根據語言組合差異性原則,任何符號的任何一面的確定過程都依賴于其他符號,那么對符號意義進行闡釋的結果就不是呈現一個確定不移的意義,而是引向一連串新的符號,就像詞典對詞義的解釋,要說明任何一個詞的詞義,總是借助于更多的其他詞,而其中任何一個解釋詞本身的詞義也只能通過另外許多詞才能“顯現”出來。如此循環往復,就會形成不斷交強延伸的符號鏈,導致那個終極意義的永遠延遲,因此,語言中的“差異”同時也是“推延”,索緒爾的命題“語言中只有差異”應該改為“語言中只有‘延異”。在所有后結構主義者那里。所指都不是由某一個能指所確定的,而是能指的關系網確定的,所指只是能指之間區別的產物,而不是所指之間區別的產物,既然能指是一個不斷滑動的能指鏈,那么,意義就無限延遲,永遠也無法來到。這種觀念對文本觀念產生了重大影響。傳統的文本觀認為。文本是個固定能指,而文本的主題思想就是所指,文本不再被視為具有一個固定所指的意義系統,而是一種開放性的、流動性的、差異性的、可以不斷生成和解釋的系統,甚至是如巴特所說的“星形裂開的文”。德里達的著名命題“一切盡在文本之內”,就準確地表明了后結構主義的文本觀:文本的意義非關實體,任何文本都不是封閉自足的,而是與其他文本相互嫁接、寄生和雜交的結果,文本之間沒有本質性的類別疆界,任何“文本性”必須也同時是“文本間性”。這樣,就將各種文本互文化了,將文本引向了互文的世界。
在“文本”由一個封閉自足的實體走向不斷開放延伸的互文的過程中,羅蘭·巴特起了關鍵性的作用。羅蘭·巴特的一生是漂移的一生,從馬克思主義、薩特的存在主義,到結構主義,再到后結構主義,他從來都是變動不居的,從來沒有將自己固定在某個理論的結點上,而總像一位理論的弄潮兒,緊緊抓住了理論前進的每一步。在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轉變的過程中,巴特的文學理論,尤其是他的“文本”理論,更是獨樹一幟,讓人耳目一新。他的文本理論,從對作者權威的否定和對讀者閱讀的重視開始,將“作品”與“文本”區分開,并將自己學生克里斯蒂娃首創的“互文”一詞引入對“文本”的理解,把“文本”看成是一個動態的生成過程,是一個交織物。是一個復數。并對“文本”作了詳細的分類。巴特的文本理論,是后現代主義文本理論的代表。
一般認為,巴特走進后結構主義世界的是1970年的《S/Z》一書。但在這之前的1968年,巴特寫了一篇題為《作者之死》的論文,在本文中,他宣稱“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這個口號含義深刻,影響深遠。而在這之后的1971年和1973年他又分別完成了《從作品到文本》和《文本理論》兩篇論文,繼續深化了他對文本理論的思考,在理論思索的同時,他也以自己的寫作實踐踐行著他的理論,《符號帝國》、《文之悅》、《戀人絮語》等文本就是他后現代文本觀的實際體現。文本一詞在巴特世界里的確立,也經歷了一個思考的過程。簡要來說,這個過程可以歸納為三個步驟,即“作者之死和讀者的誕生”,“從作品到文本”和“走向享樂”。
一、作者之死和讀者的誕生
巴特對文本的強調,首先是從否定作者的權威開始的?!罢麄€說明過程都是空空洞洞的,無需對話者這個人來填充,功能照樣完整無缺?!边@樣,語言學就將作者毀滅。作者的消滅意義重大,特別是它完全改變著現代文本。因為在相信作者的時代,作品是和作者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的,“作者先于作品,其關系猶如父與子”,批評家們將作品意義的來源歸功于作者,這是一種一元論的意義闡釋方式。而將作者消滅了之后,原來的意義之源。所謂的創作者,現在成為了永恒的抄寫員,既然作者被消滅了,那么也就意味著作品意義的一元源頭被掐斷了。作品意義不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文本不是一個單一的封閉空間,而是一個多維的空間,“文本是來自文化的無數中心的引語構成的交織物”,在文本之中,
一切都是多元的,都有可能成為意義的來源。作者也不再是意義的來源,而成為了抄寫員,他們不是在進行創作,在創造文本,而是在轉抄一個又一個文本,在進行謄寫。而且,作者一旦除去,就再也沒有必要解釋文本了。因為給文本一個作者,是對文本橫加限制,是給文本以最后的所指,是封閉了寫作。而現在這些都不再存在,文本不需要從作者處加以闡釋,因為文本是一個多維的交織體,每個成分都要解開,但又什么都不需要,文本拒絕闡釋。并且,巴特建議文學最好以后叫做寫作。因為文學容易使人想到作者,而寫作純粹不包含作者,它將文本從作者—作品父子式的關系中解放了出來,而拒絕了一元的意義歸宿,也就動搖了中心。既然文學改稱寫作,那么寫作有沒有一個集中點呢?巴特將這個集中點設在讀者身上。“寫作就是閱讀”,文本具備多重性,文本由多重寫作構成,來自許多文化,進入文本之內的多種源頭互相會話、模仿、爭執,這種多重性就集中在一個地方,“就是讀者,而不是迄今所說的,是作者”。文本一經完成,就脫離了作者,其內部各種文化充分對話,構成一個整體,已經成為一個完成式,但寫作的最終完成有賴于讀者,讀者是文本的終點,文本的統一性就在于這個終點之中,古典的批評從來不管讀者,但讀者在文本理論這里,不再像是新批評力圖去除的“謬見”,而是文本的歸宿,這樣,巴特在推翻了作者的神圣地位之后,又將文本引向了讀者:“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梢哉f,正是從這里,巴特開始建構自己的文本觀和閱讀觀,將文本引向了寫作和閱讀,引向了自己。
二、從作品到文本
作者權威已被否定,巴特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作品引向文本,消除作品的中心和終極意義。作品和文本,可以說是區別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標志之一,“從結構主義轉到后結構主義,正如巴爾特自己所說,部分地是從‘作品轉到‘文本”。羅蘭·巴特在《從作品到文本》一文中,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重新闡釋了自己對作品和文本的理解。巴特從七個方面對作品和文本進行了區分。羅蘭·巴特告誡人們,“嘗試作品與文本在材料上的區分可能是徒勞的”,它們的區別在于,作品是感性的,擁有部分書面空間,它可以存放在圖書館內,能夠在書店、卡片目錄和課程欄目表中了解到,它可以被人們具體觸摸或感知到;而文本卻不是,它是一種方法論的領域,它不能像作品那樣可以感知或觸摸,它不能如同書本那樣可以購買到。巴特總結道:“作品處在技巧的掌握之中,而文本則由語言來決定:它只是作為一種話語(discourse)存在。文本不是作品的分解成分;而恰恰是作品才是文本想象的產物。換句話說,文本只是活動和創造中所體驗到的?!睘榱烁玫卣f明問題,巴特借助了拉康的兩個概念——“真實”(reality)和“真相”(real)進行說明:作品如“真實”是顯示出來的,文本如“真相”是演示出來的。顯示和演示兩詞形象地說明了暗含在“作品”和“文本”之間的區別:實體與虛幻,靜態與動態,被動與主動。文本是對符號的接近和體驗,作品則接受所指(Signified)。符號,在索緒爾那里,是能指和所指任意組合成的語言系統,但是在索緒爾及由此發展而來的結構主義那里,都將符號視為一個固定的意義封閉體,作品也因此被看成是由聲音和形象結合成的能指,代表概念的所指被看成是作品的主題思想或意義,作品也總是指出某個所指。而在后結構主義者看來,符號的能指和所指的結合是可以分裂的,一個能指并不和某個所指固定聯系,要知道一個能指的所指,不可避免的會牽扯到更多的能指,就如同查閱詞典一樣,一個詞總會不斷地需要另外一個詞來解釋,這樣,能指就掙脫了所指的束縛,而成為一條不斷滑動的能指鏈,由能指和所指組合成的符號的意義,也因此不指向某個所指,而是無限延遲到來的,因此,文本的意義總是難以固定,文本總是對符號的接近和體驗,文本,相對于作品而言,“常常是所指的無限延遲(deferral):文本是一種延宕(dilatory);其范圍就是能指部分?!弊髌穼ふ夷硞€中心或終極意義,而文本卻不需如此,它總是處在漂移的過程當中,無中心,無終極所指,它“象語言一樣,它是結構但拋棄了中心沒有終結”。這樣,在巴特眼里,文本就成為一個沒有所指的自由嬉戲的能指系統了。也正是從這里,巴特在后來發展了他的享樂觀。而想到于作品而言,文本還是一個“復數”?!皬蛿怠辈皇侵肝谋揪哂性S多意義,而是指文本能夠獲得意義的復合。將文本定義為“復數”,是巴特對文本無限延遲和延宕特征理解的重要一環。巴特將文本喻為“編織物”:“從詞源上講,文本就是編織物的過程,tex-tus,意謂‘織成,文本就是由此轉義而來?!笨梢?,巴特這里強調的有三層意思。一是“過程”,二是構成,三是“復數”。對于文本而言,它已經不再是某個固定的符號系統了,而是一條不斷滑落的能指鏈,它無限延伸,無限編織,不成定狀,對文本意義的探尋作為一種無限的趨勢,自然也必須在這個滑落的過程中去尋找,這與前面巴特將文本定義為“對符號的接近和體驗”,將文本視為一個動態的過程的理解是前后一致的。另外,巴特將文本視為織物,這個比喻十分形象地揭示了文本的生成狀態。作為織物,其內部構成是無數條互相纏繞的線條,它們互相纏繞,彼此交雜,構成了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雜網絡,這與文本內部符號已經分裂,各種已經進入文本內部的文化相互對話、模仿和爭執、能指與所指不再固定對應的狀態十分相似,巴特的“織物”的比喻十分形象的描述了文本的此種構成狀態。巴特認為,文本是一種“意義活動”,是一種“生產力”,這意味著,在符號活動中,由于意義的無限推遲到來,所指無限延宕,能指便不斷替換進來,從而成為一種無限替換、不斷再生產的過程,這就像在查閱字典時,你需要不斷地將查閱進行下去的道理一樣,文本就是能指的這個無限再生產過程。將文本視作一個復數,就意味著“每個文本,其自身作為與別的文本的交織物,有著交織功能”,每一個文本都有可能與其它文本相互交織,都有可能是其他文本的“不帶引號的引文”,并且,構成文本的引文無個性特征,不可還原并且是已經閱讀過的,可以說,一切文本都不是“新”的,都是對這些已經被寫出并已經被閱讀過的引文的引用,一切文本都是引文的重新編織,這樣,就產生了“復數”的文本,文本成為一個無處不在的汪洋大海。通過文本的復數,巴特就擾亂了一元論的哲學體系,使文本從過去的一元走向了多元,從封閉走向了無限開放。
巴特在《從作品到文本》一文中,區分了作品和文本,并且指出了文本走向多元和開放的可能性,也正應了伊格爾頓的判斷:在語言中顛覆了結構。在《文本理論》一文中,巴特更是直接將已經從作品中解放出來的文本定義為互文:“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互文性(intertexmality,也譯作“文本間性”)概念是羅蘭·巴特的學生克里斯蒂娃首先提出的,在1968年克里斯蒂娃以
博士研究生身份在巴特的一次研討班上提出之后,立刻受到巴特的關注和大力提倡。雖然互文性觀念可以追溯到T.S.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但克里斯蒂娃卻是在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啟示下,提出互文性概念的:“互文性意味著任何單獨文本都是許多其他文本的重新組合;在一個特定的文本空間里,來自其他文本的許多聲音互相交叉,互相中和?!笨梢钥闯?,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實際上可以理解為“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系。它包括:一,兩個具體或特殊文本之間的關系(一般稱之為transtexuality);二,某一文本通過記憶、重復、修正,向其他文本產生的擴散性影響(一般稱作intertexuality)?!卑吞卦诳死锼沟偻尢岢龌ノ男愿拍钪螅麑ξ谋镜睦斫飧由钊?。在《作者之死》中,巴特已經將作者逐出了文本,文本不再是作者的派生物,而是一個多維空間的組合,在這個空間中,組成文本的各種寫作相互交織、對話或模仿,但沒有一個居于主導地位,它們之間是一種互相競爭的平等關系,能指在文本之間競相嬉戲,作家不再是生產者和創造者,而只是抄寫者,他完成的是從一個文本向另一個文本轉抄的任務??梢哉f,這樣的文本就已經是一個互相引用的文本了。在《文本理論》中,巴特更是直接指出:“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種多少能夠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的文本;譬如,先時文化的文本和周圍文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過去的引文的重新組織。”巴特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完成自己從作品到文本(互文)的文本理論的建構的。
三、走向享樂
巴特對文本如此解構,其目標卻是指向了他的獨特的享樂論的。新的文本理論催生了新的閱讀理論。在《作者之死》中,巴特就已經宣告了讀者的誕生:“古典的批評從來不管讀者,對它來說,作家是文學中惟一的人。對良好社會的反法,贊成良好社會棄置不顧、壓抑或摧毀的事物,這些做法現在開始再也愚弄不了我們。我們懂得,要給寫作以未來,就必須推翻這個神話: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碑斘谋静辉偈且粋€具有確定意義的封閉結構,而是一個能指在其間不斷游移、不斷替換的游戲領域時,探尋文本的意義再也毫無必要,閱讀再也不必費盡心思去猜測作者所想,只需要享受能指在文本間不斷嬉戲的過程即可。在作品與文本的區分中,還有一條為巴特所重視,那就是作品一般是消費對象,而文本為人們提供了一條通向享樂和愉悅的途徑。此時的羅蘭·巴特早已拋棄了早期的結構主義觀點,他不無嘲諷地說道:“據說,某些佛教徒苦修,最終乃在芥子內見須彌。這恰是初期敘事分析家的意圖所在:在單一的結構中,見出世間的全部故事(曾有的量,一如恒河沙數):他們盤算著,我們應從每個故事中,抽離出它特有的模型,然后經由眾模型,導引出一個包納萬有的大敘事,(為了檢核),再反轉過來,把這大結構施用于隨便哪個敘事。”這樣的閱讀,對于現在的巴特來說,是一樁“苦差事,竭精殫慮(‘滿腔耐心的科學啊,實實在在的苦刑),終竟生了疲厭?!弊髌繁灰暈樽髡咧?,承載著意義的重荷,把握作品必須在一個確定的(filiation)的過程中,尋找意義的深層結構,無論對于哪位讀者來說,只能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毫無樂趣可言,“作品”閱讀僅僅是在進行一種根據自己趣味選擇的文化消費,然而,文本閱讀就不一樣。文本已經離棄了作者,再也用不著父親式的擔保人了,它是文本間的互相引用和對話,無需努力費勁地尋找某個確定的意義,只要讀者主動合作,主動參與,就會和文本一起享受到文本能指不斷擴散、替換、游移、嬉戲的樂趣,語言在文本內自在地循環,無需讀者努力去追尋那個意義的烏有之鄉,讀者只需要將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閱讀當中就可以了。
如果說,《作者之死》、《從作品到文本》和《文本理論》是巴特從理論上確立了自己的文本觀和閱讀觀。那么,《S/Z》一書,就是他文本觀和閱讀觀的具體實踐?!禨/Z》是對巴爾扎克的一篇不甚出名的小說《薩拉辛》的解讀。巴特區分了兩種類型的文本:能引入寫作者和能引人閱讀者。巴特具體解釋道,能引入寫作之文,并非成品。其模型屬于生產式,而非再現式的,它能夠在永不終止的差異領域里被重寫,分離和打散,是無休無止的現在,所有表示結果的個體語言(parole)都無法強加上去,能引人寫作之文,就是正寫作著的我們,能引人寫作之文,是無虛構的小說,無韻的韻文。無論述的論文。無風格的寫作,無產品的生產,無結構式的構造活動??傊芤雽懽髦?,就是讀者主動參與,與文本合而為一、完美交融在一起的文本,讀者在這里不是被動的接受者和消費者,他可以通過自己的閱讀活動和思考活動參與到文本意義的生成和建構中去,成為文本的一環,這種文是巴特的理想之文,在這種文本內,“網絡系統觸目皆是,且交互作用,每一系統,均無等級;這類文乃是能指的銀河系,而非所指的結構;無始;可逆;門道縱橫,隨處可入,無一能昂然而言:此處大門;流通的種種符碼(codes)蔓衍繁生,幽遠惚恍,無以確定”。巴特將一切能引入閱讀之文稱之為古典之文。在這種能引人閱讀之文內,作品剝奪了讀者的參與權力,讀者只能作為純粹消費者的身份,被動地接受文本提供的一切,要么接受,要么拒絕,沒有第二種可能,毫無創造性可言,自然也毫無閱讀的快感可言。如果重新回到文本的符號學角度來理解的話,那么,巴特這里實際上指出了這兩類文本的區別在于,能引入寫作之文,遍布的是能指,它們構成一個龐大的能指銀河系,沒有所指,文本自在地嬉戲,所指需等待讀者的參與與解讀;而能引入閱讀之文,就是傳統的“作品”,能指與所指固定結合,能指指向固定的所指,讀者的閱讀就是去費盡精力尋找到那個所指,用結構主義者的話來說,就是找尋隱藏在文本背后的深層結構。很顯然,已經走進后結構主義領域的巴特,他所向往的自然是能引人寫作之文。
巴特的《S/Z》一書的解讀,就是他對兩種文本類型的具體理解。他對《薩拉辛》一書的隨意分割表明,一篇現實主義小說,表面看起來是一個連貫的意義系統,其實只是一堆零散的能指的任意組合,而且,這種組合并不是關乎某個所指的,不像結構主義特別是敘事學力圖證明的那樣,他們都受制于某個系統的力量進行敘事,而是由五種不同的符碼隨意支配的,文本的總體性被任意切割,被作為讀者的巴特任意閱讀,巴特以自己的文本實踐證明,閱讀就是這樣的一個嬉戲的過程,而作為讀者的巴特,也在這種類似于庖丁解牛式的拆解活動中,得到了極大的閱讀快感。
羅蘭·巴特對文本的理解也是建立在語言學符號學的基礎上的,他對作品與文本的區分,正是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分野,他也從“能指鏈”出發理解文本。將文本視為“織物”,能指脫離所指的束縛,在文本內不斷生成,永遠替換,不斷漂移,這正是一種游戲或日嬉戲的表現,這與漢字中“文”的本義十分吻合;與其他結構主義者的理解不同的是,羅蘭·巴特最終仍然認為文本/寫作有一個集中點,那就是讀者,在將作者趕出了文本之后,他又建立起了自己獨特的閱讀理論,讀者的誕生正是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而脫離了意義的閱讀,正是一種享樂式的閱讀,從此,巴特進入了自己獨創的文本享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