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和平的保質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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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記憶之外,這世上大概沒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就連“愛”與“和平”(這樣的“普世價值”),亦不例外。

李安新作TakingWoodstock在香港上映當天,李安蒞臨香港大學演講,我因有事無法前往,無法求證他這次拍攝Woodstock是否真的意在向Woodstock音樂節(jié)40周年致敬。從后來的報紙報道看,李安并沒有過多談到音樂節(jié)本身,而只是稱之為“自己的一段特別回憶”。

幾乎所有想去影院欣賞一場重現(xiàn)甚或打算“親歷”一遍Woodstock的觀眾,大多失望而歸。電影的鏡頭的確是寫實的,但基本未曾對準Woodstock的舞臺。取而代之的,是主角Elliot在“石墻之亂”后的尷尬生活處境,是他那待人待己都無比刻薄的母親,是遭受價值觀沖擊的小鎮(zhèn)居民,是蜂擁而至的嬉皮士們。在這些無比細微的鏡頭之下,你會發(fā)現(xiàn)李安長期關注的同性戀題材(從《喜宴》到《斷臂山》)依舊穿插其中,而他早期作品中重點處理的代際關系(生活三部曲)亦反復浮現(xiàn)。某種程度上,李安依舊是那個李安。

李安畢竟是那個李安。也許是出于對藝術史和音樂的興趣,即便是在電影中,我也會偶爾停下腳步,不再追隨鏡頭的腳步,駐足于某個鏡頭的瞬間,或是轉而在某段旋律中陷入回憶。盡管更多地偏愛李安早期的作品,但《斷臂山》中的畫面與音樂之美的確令人震撼,這次李安對于配樂的選擇依然出彩,可相比之下,影片中三人磕藥后的場景渲染卻近乎神來之筆——李安先是以鮮亮的色彩營造出維也納分離派作品的斑斕與絢麗,隨后這一原本屬于三人之間的斑斕與絢麗在一陣奔跑與嬉戲之后竟?jié)u漸融入整個音樂節(jié)的無垠空間。所有的事物都在音樂的催化之下開始變形,旋轉;亮麗的燈火升騰為天際的群星,當紫色最終變得充盈,那最終呈現(xiàn)出的銀河般的意象似乎是在宣告:此時此刻,這里才是宇宙的中心。

繁華易逝,好景難存。即便是當年的Woodstock,所成就的亦不過是三天的“愛與和平”。三日之后,生活還當繼續(xù)——返工的返工,上路的上路;錢雖然是身外之物,人卻不得不去追逐。只是,“愛”與“和平”這兩個詞匯竟是承載了如此多的美好期望與想象,以至于人們不愿看到它們僅有三天的保質期,而希望它們可以長久留駐在生活當中。于是,我們看到了種種對Woodstock的向往與推崇,我們看到諸多對Woodstock的想象與哀悼。但不管愿景如何美好,我們卻依然必須直面Woodstock已死的現(xiàn)狀。對于國人而言,Woodstock早已淪為一種想象的符號;對于西方人而言則是現(xiàn)實中一種赤裸裸的消費。在這一點上,我無疑是同意詩人廖偉棠的。但與此同時,我卻并不贊同他對當初參加Woodstock的那40萬人的指責。換言之,我并不認為:剪去長發(fā),去到硅谷或華爾街上班是一種需要受到指責的對自我的背叛。相反,我們更應該由此看出資本主義的邏輯,或者福柯所說的權力的收編能力是多么地無孔不入與強大。任何打算選擇反抗立場的人,恐怕都需要自問:自己是否足夠清醒,足夠堅韌。

無論是當年的Woodstock還是眼下的李安電影,在我看來并非毫無價值可言。也許,它們無力改變歷史的路徑,但卻作為歷史的一個事件已足夠引人注目;也許它們無力對所有人產(chǎn)生影響,但卻足以(至少部分地)改變部分人的部分人生。顯然,在這一點上,我贊成本雅明的看法:人們終究無法重歷歷史,而只能將之與個人記憶相連。

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重慶森林》當中,金城武曾說過這樣一句臺詞:“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而事實證明,除了記憶之外,這世上大概沒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就連“愛”與“和平”(這樣的“普世價值”),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