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軼
《物權法》還在起草的時候,就不斷有人問,“有朝一日,《物權法》施行了,《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會怎么辦?”記得有學界同仁輕松地回應,“根據《物權法》做相應修改唄。”言下之意,這似乎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沒有想到的是,本以為不應成問題的,今天倒成了大問題。《物權法》2007年10月1日施行,迄今已經兩年有余,《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的修訂工作卻遲遲沒有完成。盡管《物權法》言之鑿鑿,聲明其立法目的之一是“保護權利人的物權”,但依然有效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仍允許在并非為了公共利益需要的情況下無視權利人意志而強制拆遷。于是,在不少地方出現了被拆遷人以《物權法》為據要求保護自己合法的私人財產權利,而拆遷人卻以《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為由要求強制拆遷的局面,孰對孰錯?孰高孰低?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于是有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深思、讓人扼腕的惡性事件。
如果單是從法律的層面分析,房屋拆遷的問題似乎并不復雜。所謂“拆”,即拆掉原有的房屋;所謂“遷”,即遷走原有的居民。現實生活中的拆遷,不外乎兩種:一是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由政府依照法律規定的權限和程序發布征收決定啟動的拆遷,學界謂之“征收拆遷”;二是并非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也不以政府發布征收決定為前提進行的拆遷,學界謂之“協議拆遷”。征收拆遷,實際上是國家對私人財產的強制購買。權利人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都必須要賣。協議拆遷就有所不同,賣還是不賣,權利人說了算。《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的問題首先是出在不區分征收拆遷和協議拆遷,一概適用同樣的程序和規則,難免“錯點鴛鴦譜”,把不該強制拆遷的也都強制拆遷了。再者,就算是征收拆遷,也不是完全不顧及權利人的意愿。權利人應可就征收的前提是否存在以及征收的補償是否合理,在決定之前尋求事先的參與,在決定之后得到司法的救濟。
須知,征收拆遷是強制購買,但“強制購買”也是“購買”,只是不用與出賣方在是否出賣的問題上多費口舌而已,但征收的補償應當與“購買”相當,方為合理。最后,即使是征收拆遷,如果補償款沒有到位就實施拆遷,“拆”的是房,“遷”的是人,房被“拆”了,人何處安身?“茅屋為秋風所破”是天有不測風云,但茅屋為他人所強拆,就需要反思了。
這個道理,其實已經翻來覆去被講了許多遍,幾乎人人皆知,但強行、惡意、不惜他人生命的拆遷作為仍然暢通無阻。原因不外乎兩個:第一,誰都知道《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與《物權法》相抵觸,但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城房屋拆遷管理條例》的有關規則就自動失效。必須要有權力機關依照法律認可的程序和規則,進行審查,予以認定,宣告于天下才行!問題是,誰來認定?如何認定?認定以后又如何處理?仍然是剪不斷,理還亂,欠缺明確、完整的法律調整。第二,房屋拆遷的背后,除了被拆遷人的利益,還有地方政府、開發商以及諸多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可能還事關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大局,又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利益格局。房屋拆遷一個細小的政策調整,都會牽一發而動千鈞,事關各個利益主體的利益分配。
作為一個發展中的大國,我們既享受著“后發的優勢”,一定也要承受“后發的劣勢”,因天下罕有“魚和熊掌”兼得之美事。別人三五百年才能取得的成就,我們二三十年就得到了;但別人三五百年中遇到的問題,我們二三十年的時段大量涌出,甚至還表現得更為復雜。這恐怕就是一位哲人所言“歷時性問題的共時性解決”。誰讓我們是“中國”,一個處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國家呢?再剪不斷,再理還亂的事情,也必須找到因應之道。須知我們面對的一間間房屋,不是一堆沒有生命的建材,而是多少小民的身家,是他們的存身之所,也是性命所系。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可以用燃燒瓶對抗挖掘機,甚至不惜一死,來阻止強權的侵害。這一股珍惜和保衛合法財產的民氣,加以善用,就是改革開放以來推動中國經濟蒸蒸日上的發動機;不加善用,甚至視民氣若敝履,則《憲法》被挑戰,《物權法》受質疑,國本動搖,法治前景堪憂。
一時之強力,能夠拆掉一座房子,填平一塊地基,卻不能打下長治久安的根基。孰輕孰重,主政者寧不慎乎?(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物權法》起草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