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建
現(xiàn)代政治是政黨政治,政黨政治是代表政治,它是民主的間接形態(tài),亦即主權(quán)在民,治權(quán)在府
90年前的《新青年》亮出了“民主與科學”的旗幟,就這位“德先生”而言,在《新青年》前身的《青年雜志》時代,其語言表述為“惟民主義”。陳獨秀深感青年教育之重要,因而該雜志第二期有《今日之教育方針》一文,文中臚列教育青年的四個主義,次第為現(xiàn)實主義、惟民主義、職業(yè)主義和獸性主義。
在惟民主義的介紹中,由于價值雜糅,陳獨秀率先推重的反而是“國家主義”。在他看來,西歐民族的發(fā)展,由家族團體進而為地方團體,又進而為國家團體,這就是近代歐洲民族國家形成的國家主義。又由于國家坐大,不免侵害人權(quán),因而有英法革命,這就是惟民主義。如果以這個歷程衡量中國,“國民猶在散沙時代,因時制宜,國家主義實為吾人目前自救之方。”這是一個價值隱患。盡管《新青年》用力聲張歐美民族的個人本位,但它用以反對的乃是傳統(tǒng)東方的家族本位。一俟進入現(xiàn)代國家的問題語境,由于中國和西方相比的貧弱、落后,國家主義便超越個人主義而具有優(yōu)先性,這一點雖《新青年》亦不免。
當然,陳獨秀是用惟民主義來解釋國家主義的,因為這樣的國家乃“主權(quán)在民,實行共和政治”。主權(quán)在民是《新青年》的“民主”內(nèi)核,帶有較強的法蘭西色彩。它主張“人民應有自覺自重之精神,毋徒事責難于政府”。進一步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需要延伸到接著不久的《新青年》上的另兩篇文章。在《吾人最后之覺悟》中,陳獨秀認為“今之所謂共和,所謂立憲者,乃少數(shù)政黨之主張,多數(shù)國民不見有若何切身利害之感而有所取舍也。”
民初議會有兩大政黨,一為國民黨,一為進步黨。兩黨對立,在國會中互為反對,這本是政黨政治的常態(tài),但在陳獨秀看來,這樣的政黨政治,不是國民政治,只是少數(shù)人的政治,甚至與國民無關(guān)。因此他認為“所謂立憲政體,所謂國民政治,純?nèi)灰远鄶?shù)國民能否對于政治,自覺其居于主人的主動的地位為唯一根本之條件。”這個條件落實到具體,“則應自進而建設政府,自立法度而自服從之,自定權(quán)利而自尊重之。”
這一連串的“自”,是人民直接行使主權(quán)。因此,《新青年》的惟民主義,是直接民主,而非已成為現(xiàn)代政治常態(tài)的間接民主。
陳獨秀的惟民主義,蓋出于對民初政治的失望:“三年以來,吾人于共和國體之下,備受專制政治之痛苦”。但,這樣的表述并不符合歷史,如果以世紀眼光看,民初以來的政治是兩黨政治,不可能是專制政治。
20世紀專制政治的歷史,除晚清末期那幾年外,主要發(fā)生在北洋以后。北洋以后的政治,以1927年為界,鏡像蘇俄,首開(國民黨)專制先河。比較之下,盡管民初以來政象窳敗、弊端叢生;但,只要有一個議會框架掛在那兒,兩黨憑借選票于此博弈,就不可能造成政治專制。相反,高喊民主、力倡惟民,只要反對乃至推翻政黨政治的議會形式,倒會埋下專制禍因。
現(xiàn)代政治是政黨政治,政黨政治是代表政治,它是民主的間接形態(tài),亦即主權(quán)在民,治權(quán)在府。就西方國家言,不同的政黨代表不同利益的國民,它們競爭入府,并不需要國民在政治上事事親為(這一點在現(xiàn)代社會也做不到)。
但陳獨秀反對政黨政治,主張全民參與的國民政治,他在《一九一六年》中指出“吾國年來政象,惟有黨派運動,而無國民運動也”。接著陳連舉三例,指出:當年法國革命、美國革命和日本明治維新,“是乃法美日國民之運動,非一黨一派人之所主張所成就”,所以它們成功了。相反,如果不是國民運動,政府黨與在野黨兩相抗斗,國民卻如同隔岸觀火,無所容心;即使成功,“亦無與于國民根本之進步”。陳獨秀的例子不免囫圇,如果日本不論,美國革命其實并不合適,它不具有制度性革命的政治色彩,只是一場獨立戰(zhàn)爭。合適的例子是法國,這場大革命確實是轟轟烈烈的國民運動。它所造成的廣場效應,正是直接民主的經(jīng)典表現(xiàn)。
要言之,《新青年》的民主,是以“國民總意”面目出現(xiàn)的直接民主,它的前提是反對議會和政黨政治,其樣板是法國大革命,運作方式為國民運動,其延伸形態(tài)則是國民革命。1920年代發(fā)生的國民革命,不但結(jié)束了北洋議會時代的政黨政治,在邏輯上也是《新青年》國民運動的延伸。從歷史和邏輯這兩方面看,《新青年》的“德先生”是改寫北洋后20世紀歷史的推手。1919年5月4日那一天,群情激憤的廣場運動,可以視為《新青年》直接民主的第一次上演。歷史正是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彎。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