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共識與“冷戰斗士”
二戰后,美國國內迅速形成廣泛的冷戰共識。在反共主義信念和巨大的危機感之下,美國背離了它一向自我標榜的“反軍國主義”及和平主義的歷史傳統,開發出一種美國式的軍國主義和尚武精神,以極為寬泛的方式界定“國家安全”和“國際利益”,不惜高昂代價整軍備武,放棄傳統的對以軍事手段處理國際問題的戒懼態度,愿意甚至樂于在海外出兵用武。精英階層和平民大眾都對各種冷戰教條不假質疑,冷戰共識成為一種強固板結的意識形態。
“國家安全權勢集團”中充斥著所謂“冷戰斗士”。他們相信共產主義對手只尊重武力,相信國際共產主義是“鐵板一塊”,任何國家的共產黨活動(乃至于激進的民族主義運動)都是全球性的顛覆資本主義的大計劃的組成部分。他們把二戰前英法兩國對希特勒妥協綏靖導致災難性后果的歷史放大投射到對戰后世界的認知和判斷上,慣于援用“慕尼黑教訓”來說明堅決強硬的“遏制”的必要性。反共和尚武成為美國國家安全機構的“制度文化”的底色,成為外交軍事集團利益的保障。曾任肯尼迪總統顧問的小亞瑟·施萊辛格曾回顧說:“國務院、國防部、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和國家安全委員會等官僚機構的既得利益都維系于這樣一種理論,即蘇聯的屬性是軍事擴張主義。冷戰給這些機構及其掌管者帶來權力、金錢、榮譽和公共影響力。在官僚機構的天然法則作用下,他們的成敗榮辱越來越多地系干沖突而非和平。在政府之外,軍火商、政客、教授、媒體人、教士和煽動家的利祿功名也都在冷戰中有所寄托。”
上世紀50年代以來,學院學者介入外交和國防事務蔚然成風。這些教授大都樂干充當“冷戰斗士”,他們構成一個新的政治精英品類。在這里,講究“深度思維”的學者們并不追究拷問冷戰信念中的關鍵假設,也鮮見有人反思質疑美國冷戰的目標、戰略和手段的正當性。他們往往還有一個特點,即大都有以各種方式參加二戰的經驗,而在這種經驗以及相伴隨的自豪感之下,書生們會生發出對軍人和武力的偏好和崇奉。比如約翰遜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沃爾特·羅斯托就曾在二戰中從事戰略轟炸目標選擇的工作,在越戰中他相信美國的空中轟炸不僅能夠擊敗越共,而且能“將越南炸進(現代化的)未來”。
但在從政的文人中也有反例,這就是作為冷戰批判者的加爾布雷斯。
肯尼迪政府里“謹慎的持不同政見者”
在戰后美國的恐共反共氣氛中,加氏從來沒有感染以對外來威脅的過度恐懼和肆意夸張為主要癥候的冷戰妄想癥,也從來沒有喪失對國際正義的崇奉和追求,沒有將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與和平訴求淹沒于美國政府內外的冷戰喧囂之中。50年代他在民主黨內就總是抵制強硬的冷戰主張,經常與艾奇遜和保羅·尼采之類的“冷戰斗士”大唱反調,主張采取緩和政策。他在給肯尼迪提出的競選綱領議題中,頭一項就是緩和東西方對抗,盡管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這當然難以被接受。他反對“用我們堆積起來的武力,用我們毀滅他人的能力來衡量外交政策的成功”,反對“把我們的外交政策看成是推廣美國式自由企業的十字軍東征”。肯尼迪有名言道:“真理的強大敵人往往不是謊言——精心編造的、虛偽造作的和居心不良的謊言,而是神話——流播久遠的、貌似合理的和無視現實的神話。”加氏正致力于在對外政策領域里破除冷戰神話,電總有先見之明和警世之言。
1961年加氏赴印度擔任大使,將更多的關注及其風格獨特的批判轉向外交政策方面,范圍遠遠超過大使職事。他極力繞開國務院的正式渠道直接“上達天聽”(他說通過官僚程序和總統通信好像“隔著毛毯做愛”),為此“把信寫得足夠有趣或者足夠粗俗,以確保總統能有興趣去讀它們”。
肯尼迪就任伊始便在豬灣事件上遭遇慘重失敗。加氏反對肯尼迪在事件中的決策,不過他認為豬灣是“面對老官僚機構與之抗爭”的一個年輕總統所犯的錯誤,而且對肯尼迪能夠從中吸取教訓——最重要的是不能信任官僚機構中的冷戰斗土——深感滿意。在其后的古巴導彈危機中,他看到肯尼迪堅決地抵制了政府里的“軍人們以及那些比軍人更尚武好戰的文官們”采取強硬手段的建議,對此甚感欣慰。在中印邊界沖突中,他自始至終反對把事件的性質判定為國際共產主義的擴張陰謀,有力地抵制著來自美國和印度兩方面借機使印度加入西方反共陣營的企圖,并利用自己對尼赫魯的影響力敦促他接受停火。1972年加氏訪華時曾因此受到中國方面的熱情贊揚。
對于美國在印度支那的干涉,以及促動這種干涉的“多米諾骨牌理論”,加爾布雷斯自始就深不以為然。他很早就關注越南事態并形成自己的判斷,在1961年就多次就此致信肯尼迪。在信中他警告:“千萬不可讓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國家把在這些紛擾的土地上的所得和所失想象得過于重要”;他還指出“……吳庭艷背離其人民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我們愿意承認的程度。這是我們的老毛病”。他譏諷病態冷戰心理的一個主要成分,即出于害怕“丟失”本來就不屬于美國的地盤而不恰當地投入美國的軍事力量。
1961年11月加氏返回華盛頓,得知“泰勒-羅斯托報告”(這個后來很著名的政策建議實際上是將美國軍隊正式投入越南的開端)新近出籠,便跑到他的老朋友羅斯托的辦公室去索要他本無權調閱的報告文本,并在羅斯托不情愿的情況下以幾近“竊取”的方式得到報告,閱后立即求見肯尼迪提出“抗議”。他在返回印度途中在西貢停留考察,向總統提交了一個報告,敦促談判解決印度支那問題。但肯尼迪未予采納。
加氏自稱他是肯尼迪政府里“謹慎的持不同政見者”。隨著約翰遜繼任總統,美國陷入越戰泥沼,他最終轉變為美國對外政策的激烈批判者。
“反戰運動的全國性領袖”
加氏和約翰遜本有長期的良好個人關系,后者就任總統后也以各種方式向加氏示好。在越南問題上,加氏最初還能向這位新任總統表達意見,但這種對話很快因意見差異懸殊而無法進行下去。加氏開始公開發表他對越南戰爭的反對意見,但仍未放棄勸說約翰遜的努力。1966年初他向約翰遜提交了一份題為“一個溫和派對越南的觀點”的秘密備忘錄,言之諄諄地指出美國在越南沒有重大的利益,“必須將我們在該地區所冒風險保持在最低程度”,并提出一整套談判的方案。建議遭拒后,加氏斷定此時“對戰爭的政治反對……已成為必需”,由此和約翰遜集團徹底決裂。
按施萊辛格的說法,加氏是“反戰運動的全國性領袖”。他在各種場合發表反戰言論,而且指名道姓地抨擊和諷刺他以前的上司。1966年6月他指名斥責國務卿臘斯克,指出他宣稱美國的對外政策“受到廣泛的理解、尊敬和支持”是“對事實的可怕誤解”。1967年4月,他更是公開指斥總統的越南政策“意味著民主黨的死亡和埋葬”。同時他還參與組織反戰的政治行動。1967年春,加氏出任美國人爭取民主行動組織主席,并有效地將該組織改造為“一個全國性反戰論壇”。為了給約翰遜制造政治壓力,他在民主黨內上下運作,試圖推出一位反戰的總統候選人,為此先后請喬治·麥戈文和羅伯特·肯尼迪出山,在希望落空后抬出了尤金·麥卡錫。
他對越南戰爭的批評還指向更深層次的制度和觀念領域。他在演講和文章中批判流行的“共產主義世界陰謀論”,也指斥驅動越戰的“多米諾骨牌理論”以及所謂共產主義與第三世界民族主義必不相容的假說。他撰文抨擊他以前的同事臘斯克、邦迪、羅斯托和麥克納馬拉等:“這些現實主義者的優勢就是,他們的聲望不會因為造成對外政策災難而受損,因為他們會下大力氣來說明并沒有發生災難。”1968年加氏出版了一部諷刺性小說(The Triumph: A Novel of Modem Diplomacy),其中塑造了一個以臘斯克為原型的冷戰斗士。1971年4月,他與先前的朋友和同事羅斯托就二戰時期美國戰略轟炸的效果在《紐約時報》上公開爭論。他指出羅斯托高估轟炸的作用的做法是“為了維護一個神話”,以繼續在越南使用這種殘暴而無效的手段。他又著文剖析和批判國家安全機構里的專家和他們的“專業文化”:“專業人士……把對事實的裁剪取舍和想當然的習慣結合起來,以此來取代思想”;指出美國政策體制有四個基本特性,即“神學化、軍國主義化、官僚化和秘密化”。
在終于迎來越戰終結的1975年,加爾布雷斯在田納西州孟菲斯州立大學發表了一個足可傳世的演講。他將越南戰爭置于西方近千年來的擴張和戰爭的歷史中加以透視,指出美國在越南的作為和所有西方的擴張有三個共同特征:“它們都聲稱有一些宗教的、文化的、道德的、法律的或者其他精神上的好處提供給它們要努力加以改造的其他民族;它們都牽涉到一些實際的經濟利益,而這經常被加以巧妙的掩蓋;它們都以失敗而告終。”他指出,戰爭不是資本主義的必然結果,而是產生于無視歷史經驗的愚蠢。在這里他又留下了一句名言:“當穿行在老撾的叢林里時,只有那些神經敏感的意識形態人才分辨得出,這到底是自由企業的叢林,還是社會主義的叢林。”
加氏關于越南的大量文字言論說明美利堅民族的良知和智慧仍在發揮作用。有理由相信,在美國和人類對冷戰進行歷史反思的思想庫存中,加爾布雷斯將占有重要的一席。
John Kenneth Galbraith,A Life in Our Times:Memoirs,Boston:Houghton Mifflin,1981
牛可:“權力與良知:加爾布雷斯的政治”,《開放時代》,2006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