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說“牛郎織女”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白居易《長恨歌》

倘若一個男人相貌平平，又無才華可言，家里窮得只有賣身為奴，愚鈍有余，情趣全無，所有元素都灰到極品，那他的老婆會是什么樣的人?董永說，是仙女。當然是仙女———還是送上門的七仙女。就這樣，從宋代開始，以董永為代表的灰男人開始閃亮登場，拉開了天仙配的驚人大戲。

即便是在當代的書寫者金庸的筆下，小龍女要嫁給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徒弟，也是驚世駭俗的，而在禮教甚嚴的宋代，書寫者居然把仙子拉下凡，送上床，公然破壞現實中門當戶對、媒妁之言的婚姻次序，不能不令人瞠目結舌。更要命的是，一切看起是那么唾手可得。只要有仙女，就意味著擁有了夢想的一切。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書寫者賦予了灰男人最重要的品質:孝。孝可感天，仙子的下凡找到了非常合理的依據。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像個謎，版本太多，幾乎從誕生之后，就被無數的人根據自己的需要加以修改，一些學者考證一番后，大致認定該故事成形在宋代。

今天的七夕，大部分人覺得說的是牛郎和織女的故事。這個故事也是一個謎團，因為《詩經》的《小雅》中有一首詩:“或以其酒，不認其漿;鞙鞙佩璲，不認其長。維天有漢，鑒亦有光;跤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牽牛，不認服箱。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救天畢，載施之行。”有人說牛郎織女的故事在西周就有了，《古詩十九首》中也有《七夕雙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扎扎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此外，晉代干寶的《搜神記》中把天上的牛郎與織女雙星，說成是漢代孝子董永夫婦的故事。但還是沒有搞清楚，到底是先有星宿之名，還是先有兩人的愛情?究竟是因為此二人的故事感人，之后被命名為星座的名字?還是因為先有了星座名字，后來再附會故事?誰也說不清楚。

進入唐代之后，七月七日已經是很著名的象征日了。《長恨歌》有“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宋代秦少游的《鵲橋仙》:“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奈何，“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都快成為分手的潛臺詞了。

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牛郎與織女的故事是一個巨大的混合體，完全被國人的想像攪拌機攪拌得分不出誰與誰了。1954年的黃梅戲《天仙配》中，七仙女是懂得階級斗爭的，她是反抗天庭的。1955年的電影《天仙配》，表揚董永這樣的下層勞動人民對愛情的向往，七仙女自然從仙女變成了村姑。

而之后的電影和電視劇，就走的全部是惡搞路線，比如《歡天喜地七仙女》，故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連七夕都不過了，都是愛情大團圓。

但不管怎么說，自宋開始，灰男人的陸續出現已經不可阻擋，男人的弱化成為一個可悲的現實。他們不再苦讀煎熬，只需要等待。故事大部分都如此:家境不好，便努力盡孝道，博得一個好的名聲;即便再窮，字是一定要識的，最壞的情況也要中個秀才，當然夢想的是中狀元。家貧志堅，孝心可鑒，然后就等著能遇到一個仙女，人來了，聚寶盆自然也會帶來。

往后在灰男人的譜系里，仙女會被不斷修訂，她們可能被同等法力的妖精取代，可能被高貴的凡女取代，但用來改變男人命運的方式卻始終如一。許仙是如此執著，在一千年里，死了又生，生了又死，轉了不知道多少次世，終于等到白娘子來扭轉命運，卻又障礙重重，軟飯吃得相當辛苦。

《聊齋志異》收羅了無數的灰男人，他們身邊的妖精美麗、癡情，還可以當丫鬟保姆使喚，任何臟活、累活，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她們都可以干。這些可憐的妖精，游蕩在神鬼人三界之外，受到了欺負連投訴的地方都沒有，還稍微不慎，就灰飛煙滅，然而就算是這樣的忘我愛情，也不能換來男人的滿足。

根據這些灰男人的現實需要，仙女的神通廣大可被用來變座宮殿，妖精的肆無忌憚有可能演化成赤裸裸的情欲。可是，他們畢竟不是人類，最后還是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那么，凡人中的貴婦出現就是必然。

《女駙馬》這個故事，單看名字就令人好奇，駙馬怎么可以是女人呢?故事說的是馮素珍年少喪母，后來父親娶了一個嫌貧愛富的后母。馮素珍自小與李兆廷訂婚，但后母嫌李家太窮，撕毀婚約，把素珍另外許配給當朝尚書的兒子。馮素珍對后母的做法非常不滿，卻又毫無辦法。話說禍不單行，偏偏這個時候，李兆廷要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居然連上路的盤纏都沒有。無奈，馮素珍只有偷偷把自己的私房錢送給李兆廷。這件事被后母發現，后母便唆使官府，捏造罪名，把李兆廷打入監牢。為救心上人，又兼顧到他的前程，馮素珍做了一個驚人的選擇，她決定女扮男裝，以李兆廷的名字進京考試。

結果，才華出眾的馮素珍在科舉考試中奪得“狀元”，深得皇帝賞識，便招她做了駙馬，與公主成婚。洞房花燭夜，馮素珍把實情一一向公主言明，公主深明大義，要求皇帝放棄這段姻緣，成他人之美。于是，李兆廷不僅娶得嬌妻，還延續了嬌妻的功名，人生的三大快事，他一日便得。這是一種典型的男人白日夢。李兆廷在這出戲里完全沒有亮點，窮巴巴的，要不是有門不錯的婚約，估計一輩子只能種地了。受點牢獄之災，換來飛黃騰達，還能說什么?

《王寶釧》講述了一窮二白的落魄武生薛平貴在極為刻意的繡球招親安排下，被宰相之女王寶釧相中，之后王寶釧放棄優裕的生活，跟隨薛平貴住進窯洞。受到感召的薛平貴更迫切地想獲得功名，來與夫人匹配，毅然參軍。十八年后，終于功成名就，還順手娶了個公主回家。

《獨占花魁》說的是賣油郎娶了將軍女的故事。將軍之女花魁，與父親失散，被人賣入妓院，成為臨安妓院花魁。走街串巷憨厚老實的賣油郎，屢次幫助花魁，贏得花魁的芳心。終于將軍找到女兒，花魁雪恥歸故，賣油郎也跟著登堂入室，做了乘龍快婿。在這些以女人命名的傳說和故事里，灰男人無從藏身，甚至連逃的余地都沒有，綁架式的愛情背后，暗含著男人對權力、財富以及美女的無限憧憬。令人費解的是，這些男人的軟飯史卻被當做愛情故事千古流傳。在這津津樂道的背后，究竟昭示著什么樣的玄機?難道現在還有人期望做一個灰男子么?

(選自《郎騎竹馬來———從貞婦到剩女時代》/周重林 著/新星出版社/2009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