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沫
從楊沫的角度看張中行,自然有另一個結論。但他們都沒有料到,彼此的分合,隱含了現代讀書人的兩種命運路向。
楊沫是在極其困苦的時候與張中行相遇的。她的家庭有著知識階層的氛圍,但人際間的冷漠、父母的恩怨給孩子帶來的苦難是深切的。父親是老北大的畢業生,后來做了一所學校的校長。他的婚姻并不幸福,與其相伴的卻是宿命般的氣息。婚后的美好不久就中斷了,此后就是與妻子的經久不息的沖突。這些給孩子內心的創傷是不言而喻的。最終只能是彼此分手,造成了家庭里的變態氛圍。母親經常打孩子,對子女是刁鉆的。這引起了幼小的楊沫的反感。家庭對她是個囚牢,留下的多是痛苦的記憶。直到后來母親逼迫楊沫嫁給有錢的人,她硬是頂了下來,那結果是逃離,自己靠朋友資助讀書存活。我讀到這些相關的材料時,就想起王蒙寫的《活動變人形》,那時青年所處的家庭環境是殘酷的,出走在他們那代人是必然的選擇。不滿的發生,既有社會的原因,與家庭結構的不合理也有關系的。這個不滿在張中行那里顯現為思想的沉思,己身的超然;在楊沫那里就是生活方式的突變,喜歡放逐自己,不安于固定了。她把這些經驗后來都寫到了《青春之歌》里。小而言之是為己,大而言之呢,是為社會,也就是革命了。
當張中行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彼此的好感是強烈的。張中行性格里有一種溫情的東西在,溫文爾雅的樣子能包容著什么,這恰是楊沫過去沒有得到過的。隨著交往加深,她覺得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內心的愛欲一下子被激起,很快就結合在一起了。她的兒子老鬼在《母親楊沫》里寫道:
楊沫很感激他,同時發現他雖是北大的學生,卻沒有一點名牌大學生的架子,謙虛有禮;肚里雖有很多學問,出口成章,卻對女性相當的尊敬,絕不狎昵。
從相關的資料來看,楊沫是個很敏感的人,熱情,好勝,內心有某些淡淡的感傷。喜歡讀文學作品,對芥川龍之介小說的憂郁氣氛頗感興趣。芥川的自殺情結也傳染了她,那是一種美的憂愁,還是別的什么呢,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吧。而她這種敏銳而潑辣的氣質,電光般地打動了張中行。新式的性情,毫無偽態的愛,都是在那時少見的。他那時正在讀西方的書,神往于個性主義的世界。身邊的姑娘的一切,沒有舊式女子的氣息,和自己的內心是契合的。最初的相處,他們相當地幸福。張中行曾為她寫過幾篇文字,愛意深深。還從樂府詩里找到心愛的作品,贈給這位年輕的姑娘。
老年的時候,張中行回憶起沙灘的吃與住,有著無邊的感慨。“我有時步行經過,望望此處彼處,總是想到昔日,某屋內誰住過,曾有歡笑,某屋內誰住過,曾有淚痕。”美麗的碎片晃動著,照著昔日片刻的溫馨,那些美麗的笑聲與愛意的暖調,除了他們,我們是無從知曉的。
就他們自己來說,平靜的讀書的生活,和兩個人世界,是一種快慰。他們從中都感到了一點滿足。但情況的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據她的回憶文字說,思想發生變化是1933年的那個新年除夕。她到妹妹白楊的住所,認識了幾個激進的左翼青年。宋之的、許晴、陸萬美等和她聚集在一起。他們有的是北平的左聯成員,有的是報刊編輯。其中陸萬美是陸晶清的弟弟,在《世界日報》副刊《薔薇周刊》任職,正關注底層人的生活狀態,刊發的作品明顯帶有左翼的色澤。這幾個青年的活潑、有趣,給她的印象是深厚的。不僅知道了人還可以這樣地存活,而且重要的是,知道了一些新的名詞和著作。像一粒星火,突然落入干柴里,她的精神被燃燒了。此后就是對那些左翼作品的渴求,連馬克思的著作也開始關注了。苦難感深切的人,倘有敏銳的眼睛和救贖的沖動,很容易走向左翼的。那次除夕的聚會,她下意識地感到一種不滿的召喚,自己就這樣生活么?原來世界還有另外一種生活啊。
閱讀興趣的傾斜以及人生觀的變化,張中行不久就發現了。對楊沫的閱讀興趣他不以為然。以為只不過是流行的口號和教條而已,煽情的理論不能解決靈魂的問題。他覺得楊沫還小,沒有受過學術訓練,容易盲從。有時也勸她不要輕信。老鬼描述過這樣的場面:
母親沒事的時候,就看各種革命書籍。一次,她因看書,忘了做飯。張中行回來吃午飯,見她還專心看書,不司婦職,生氣地說:你這么喜歡馬克思的書,喜歡無產階級,為什么不下煤窯去呀,為什么還穿資產階級的皮大衣呀?
可以想像彼此的差異。楊沫對張中行的觀點是不以為然的。她相信書本里的那些是對的,而張中行所喜歡的那些,對其一點也沒有意義,幾乎不能使自己飛騰起來。許多年后,當她寫下那本《青春之歌》時,曾描述過兩人的隔膜。她借著文學的筆,將當年的心理形象地描摹出來,直到晚年,對張中行那時的選擇還是有微詞的。
革命在那時是極其危險的。和李大釗一同被殺害的方伯務,曾在楊沫的母親家避難過,她那時還小,對方氏印象很好。他的死曾給她不小的刺激。妹妹白楊認識的那些左翼青年,也是秘密從事文化活動的。他們的冒險和純真,在楊沫看來有一種燦爛的美,心靈被燃燒了。人不該囚在家庭的籠子里,重要的是飛出去,那是怎樣的痛快和欣慰呀。對革命的理解,她還是相當朦朧的。可是那個未來的召喚性的圖景,那么強烈地吸引著她。對張中行來說,拉回這個活潑的姑娘,是大難的。
無疑的是,楊沫在內心深處,是有小布爾喬亞的氣質的。善于沖動,易被感染,喜歡幻想。女人身上的這一特點,很容易打動書齋里的男人。可是當這一切和政治發生聯系時,人性的另一面就可能被煥發出來。丁玲這樣,白薇也這樣。在文學史里,這一現象給人的話題實在是多的。《青春之歌》的感人地方,恰恰是寫了小布爾喬亞與革命的關系,人性的與社會政治的因素得到了一次展示。只是把張中行的選擇作為否定的原型來利用,就很簡單化了。那是時代的原因,我們有時看著這些,只是搖頭也是沒有辦法的。
無論今人怎樣解釋兩人后來的分離,在張中行這樣的當事人看來,自己選擇的是疑的路,楊沫則是信的路。疑,就不輕易被情感的沖動所裹挾,在靜靜地思考里看人看事;信,就卷入時代的大潮里,去殉道于自己的理念的世界。個人的恩怨漸漸沉淀下來后,他們留給后人的是一種文化性格與時代的痕跡。兩人間的話題,一時是難于說清的。
50年代的受辱
解放初,張中行一人要供養八口之家。四個女兒,老母、岳母、妻子,都靠他的工資。過去是靠寫稿賣稿為活,勉強湊合。現在不行了,那些沒有馬克思理念的文章誰要呢?于是只好想點辦法。由于過去的關系,他曾認識編刊物的朋友張、馬二君,恰好此時在天津辦《語文教學》。《語文教學》編輯部希望他幫助約稿、編稿,他一一應了下來。這是個繁難的工作,量大而重,業余時間幾乎都被這些編輯瑣事占據了。這項勞動的所獲是每月可得三十元收入,加之《現代佛學》月刊的每月二十元,總算可觀的。因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思想里總是認為,靠自己的辛勤勞動,獲得報酬是理所應當,沒有什么虧心之處,乃天理所然。但到了社會主義時期,資產都是公有的,個人的一切都是國家的,黨的,經營自己的園地怎么可以呢?
1952年上半年,“三反五反”運動開始,張中行業余時間編刊物的事情泄漏,竟成為貪污問題遭到批判。他在回憶錄里寫道:
小組追問很快變為人數多的審問斗爭。命令交代,其實情況就那么一點點,即使想多說以求上綱,也苦于想不出來。當然不滿足,于是責令反省,即拘留在單位的一間房里,不許回家,專心交代。計住了四周,都交代了什么,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這其間,負責我這大案或小案的人必更加忙碌,是事后風平浪靜,我的形象不再那樣丑陋之時,其中一位告訴我,連我轉致稿費的一件件都核對了,證明我并未中飽,我聽了,只能報之以苦笑。
接著是審判,成立管制小組,每周寫思想和行動的匯報,停發工資,每月發生活費十六元,開除工會。一時淪為精神囚徒。審判會上,葉圣陶、胡愈之也參加了,定名為貪污分子。這個帽子讓他不寒而栗,應當說是沉重的打擊。憑血汗換來一點報酬,竟成罪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他由此知道,不僅思想上不能亂說亂動,行為上也應遠離物質,清貧度日才對。老老實實地上班,安安靜靜地編書,不說、不做、不動為上,其余皆可得禍也。先前讀《史記》,看到定于一尊的畫面,不太了然,現在似乎明白了。日光底下無新事,昨日如斯,今日如斯,大家還在可憐的世間,明代的野史,有清的筆記,都寫過類似的故事。原來生活竟是這樣!只有經歷了人生,才知道中國文化原來是些什么顏色。
1952年的打擊使他變得格外聰明。此后是倍加小心,他知道不能再惹是非,否則八口之家難以活命矣。錢牧齋經歷了三亂之苦,只好讀讀佛經,沐浴著神光,聊以度日。顧炎武能做的除了悼念昔日的時光外,只是苦苦著書了。張中行知道,和那些前人比,自己更下一等也,有什么為生的資本么?想了想,都沒有了吧。也只能做一個順民,別人說一,自己也喊一,決不說二。雖然知道是逢場作戲,也只好如此。許多年后,他看到那些直面人生不怕苦、笑對死的英雄般的人物,大為佩服,但卻不贊成。為什么呢?乃不希望無謂的犧牲,那對生命是太不公平了。
所以,到了1957年,組織號召大鳴大放時,許多知識分子出來講話了。出版社一些善良的人也紛紛響應組織號召出來提意見。他卻警覺地沉默著。知道禍從口出,不可亂說。他回憶道:
這其間,我曾見到鄧念觀老先生,談到整風讓提意見的事,他千叮囑萬叮囑,說:“千萬別說話,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們不是英雄所見略同,而是弱者所見略同,于是制定戰略,是爭取不說話。想不到聽取意見的誠意或熱情竟表現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辦法是由黨辦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請一些人去開會,一個一個發言,提意見,黨的書記面對小本,記錄。這一關不好過,但總得過,也就只好下降為戰術,挖空心思,想想說什么。慣用的只是歌頌成為文不對題,因為人家要求說的是缺點。為這件事,記得有幾天,鉆到被窩里不能入夢,因為要翻來覆去編造。丑媳婦終于不免見公婆,是有那么一天,接到開會的通知,讓去給黨提意見。會開始,我退避三舍,只傾耳,不動口。到了晚飯之時,還有兩三個沒發言,書記宣布散會。我懷著僥幸心理,以為這樣就過去了,但也拿不準,所以還是有些心不安。只是一兩天就明白,因為又接到通知,還要參加會,提意見。應該感謝我的膽戰心驚,迫使我到發言之時,竟至扔開作文教程,你讓我說缺點,我還是以歌功頌德為主,記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績是主要的”,末尾夾帶一點點雞毛蒜皮。書記照樣記了,沒說我的大作文不對題。其實還沒有所謂右派之冠,我過了函谷關,懷著勝利的喜悅,下班回家,面對妻女,喝二鍋頭一杯。
事情不久就嚴重了,果然更大的風暴刮來,身邊的同事一個個落馬,打成右派。不久就是遣送鄉下,流放天邊。他暗嘆自己的僥幸,每日如履薄冰,似乎總有一把劍會從頭上掉下來。每每思之,如坐針氈。
出版社有一批人被定為右派,他的外單位的幾位好友也未逃此劫。有的發配遠走,有的臥軌自殺,其狀慘極。社會上的那些大右派,有的本來就是聞人,自己并不感興趣。對他們的政治主張也很隔膜。所以就說不上刻骨的疼痛。可是身邊的幾個好人,老老實實地做學問者,也遭苦難,對他的刺激就不是一般的了。
他熟識的許多人成了右派。葉恭綽、啟功等都被厄運所擾。他自己也不太敢與這些人頻繁地往來了。那時也不斷傳來右派的死訊。他所在的廣播局系統的一位叫王冶的人,在被劃為右派一周之后,精神崩潰,殺死了妻子和兩個孩子,然后自殺。張中行母校的情況更糟,陳奉孝先生在《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風反右運動》中介紹,哲學系的黃宗羲、西文系的顧文選、中文系的林昭、化學系的張錫琨都被先后槍決掉。張中行從身邊及周圍的世界里,嗅到了一股腥風,他知道,默默地活著,默默地死,也許就是自己的現在與未來。
與張伯駒、葉恭綽、啟功這樣的人比,他算幸運的人。可是這是由大苦換來的,合算還是不合算呢?較之三十年代初的北大氣象,人已不像人的模樣,許多精神的墻坍塌下來了。
這時候他的業余生活,有的是被訪友占據著。一是一些居士,宗教界的人士,身上還有點古風,愿意和他們聊聊。一是被社會遺棄的學人,比如周作人。周作人對他似乎成了一個偶像,那么安寧地呆在苦雨齋里,磁石般地吸引著他。每次到八道灣,都是愉快的。他問,周氏答,氣氛不太活躍,彼此都有點含蓄,師生之道還是有的。周家人給他的印象很好,不像外界那么妖魔化的描述。進八道灣后,羽太信子先倒上一杯茶,然后離開。周作人和藹地坐在一邊,對這位青年的印象是深的吧。那時候能不怕世人的勢利眼,敢和一個漢奸往來,是要有勇氣的。不知道每一次他們都談了什么,八道灣的氣息對張中行來說是爽目的,他在與老師的對視里感到了精神的平靜,似乎那里有自己真正要的東西。五十年代的一天,他去八道灣看周作人,對時局無奈地聊了半天。后來他對我回憶說,周作人講到文壇幾個走紅的人物時感嘆道:魯迅要活著,不會這樣的。
(選自《張中行別傳》/孫郁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